适值北京玉渊潭公园樱花节,与拙荆持粮赍机偕往观焉。粮者,面包烧鸡苹果之属;机者,撮影摄像之器材也。
昆玉河堤,人如织锦,举袂成幕;玉渊潭上,舟如煮饺,挥楫成林。有桥若虹,桥之上,红男绿女,摩肩接踵;有水如镜,水之涘,青草布翠,樱花如云。《诗·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后之解者以为郑风淫佚,浇薄风俗;如今国泰民安,人民乐生,岂可一以视哉!
樱花,中土古已有之,以其花瓣碎细,又易凋落,向不以名花视之。亦有樱花诗,如李商隐“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白居易“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仅此而已。历来论花,尚雍容富贵,有牡丹,刘禹锡“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尚坚忍内敛,有梅花,王安石“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尚纯洁芬芳,有莲花,曹植“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尚傲岸不群,有菊花,黄巢“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至于桃李兰桂,姹紫嫣红,亦多有咏叹,而独于樱花,古今其鲜矣。而今玉渊潭之樱花,有本土,亦有日本舶来,粉红如霞,洁白如雪,杂处园中,莫辨华夷矣。
蕞尔东瀛,其地狭长,悬于海上,虽林木称富,而花类不夥。往者移花而栽,多得惠大陆;文化风俗,亦向慕中华。一说日本原无樱花。佐野氏《樱大鉴》以为,樱花出中国,原产青藏高原,南移云南,印度得而有之。其后而腾冲、而龙陵,进而为日本所有。又培育之,由单瓣而多瓣,樱花始盛。日本樱花以东京上野公园为最多,品种亦繁。
日本古代对樱花虽有记载,亦或不为所重。《日本书记》:“天皇泛舟,忽有樱瓣飞入酒杯。”其舟随水转,一旦花霏盏中,方知樱花之为物也;又“或歌樱下,或宴松间,张帷幔,铺筵毡……朝午晚间,如堵如市。”樱花之于松柏,原其相埒。纪贯之《咏樱短歌》:“下榻山麓边,惯看春来花枝展,夜深酣睡眠。梦中繁花犹再现,花瓣飘飘然。”虽曰咏樱,但举一而知繁,非特为之美藻也。原业平《咏樱短歌》:“世上若无樱,心情宽畅多安宁。不盼花期讯,何地何时睹倩影?花落更伤神!”以樱花喻爱情,花开花落,青春易逝,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与中国唐代诗人元稹“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以花写人手法相仿佛,非谓樱花独贵也。日本南自冲绳,北至北国,春三月至夏七月,风和日丽,樱花如潮,连绵四月,香飘半载。惜其樱花自开自败,寂寞无主!逮其近代开化,骎骎乎上,国势日强,人民日富,文化自觉,花亦随之,遂以樱花为国花,并以每年三月十五日至次月十五日为“樱花节”。其国人之爱樱花,犹华夏之爱梅花也。歌曰:“樱花,樱花,暮春三月开满晴空。一望无际,花香四溢。风来潮涌,如云如霞。快去快去,同赏樱花!”歌词轻柔空灵,徐缓动人,音乐缠绵伤感,极具韵味。
花之爱,必赋予花之品格与趣味。日本四季分明,温和多雨,自然气候造就岛国人民对生命之挚爱;又因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造成世事无常心理。日本人爱樱花,亦赋予樱花之人格精神与态度。
樱花之美,在其丛生群开,单株不林,单花不锦,花期似海,美哉花讯。
樱花之美,在其看重今生,花落如梦,花开如雪。不必留恋,不必苟且。
樱花之美,在其灿烂残酷,花数樱花,人数壮士,从心所欲,死亦不辞。
樱花之美,在其短暂易凋,落叶飞花,不粘不滞,随风飘零,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