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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4月06日 星期五

    (非虚构)幸福城

    丰 收 《 光明日报 》( 2012年04月06日   14 版)
    速写:邓维东

        我相信,如果茨威格静静地来到幸福城,他一定会说:“幸福城是世间最幸福的墓园”。我祈祷上苍,不忘沙土下的前人,佑护沙土上还在追求幸福的生灵。“广大的慈悲,那种珍视每座坟墓和每个摇篮的正义”。

        我还从没有对一个地方如此长久地惦念过,至今时不时就会想起。

        这个地方就是幸福城。

        幸福城在塔里木的阿拉尔。去阿拉尔,就是循着塔里木河往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走。塔里木河是南疆大地的母亲河。到了阿拉尔,塔里木河已经没有了少女怀春的浪漫和激情,她已然被太多的庄稼地、种植园牵扯得波平浪静,悲喜不惊。成熟了太多孩子的母亲,也孕育了阿拉尔。

        阿拉尔——“绿色小岛”,维吾尔兄弟叫得亲切。

        我是在一个深秋相识幸福城的。那天有风。秋风掠过,芦花荡漾成波,一片墓地漂浮在金红之间。黄袍加身的胡杨环绕着墓地,苇草覆盖了一座挨一座的坟头,坟头大小不一,坟前半截枯裂的胡杨树桩,一块残破的水泥板,甚或一束苇草就是碑了。不少坟冢前,连这样的标记也没有。只有寂静的肃穆。

        当地司机告诉我: 阿拉尔的人都把这儿叫幸福城。

        幸福城?

        秋日阳光穿过黄得耀眼的胡杨叶片,把片片残红洒在苇絮装点的墓地上。沙漠边的墓地笼罩在扑朔迷离的氛围中。穿行有碑无碑的坟头前,历史就回到了你的身边。有形的生命消失了,历史是否也就中断?飘飘苇絮,带走了一个个秘密,还是远播一个个故事?紧挨着墓地的稻田一望无际,风拂浪卷,收割机在金黄的波浪间游弋,满眼的棉田已是霜重花正浓。耕作的农人让你对逝者有了一种超越生死的想象和认识的欲望。

        绿色小岛春种秋收的历史满打满算也就60来年。突然有那么一天,忽啦啦徒步走来一群军人,那些个弃锄扛枪投笔从戎赶走了日本鬼子、又走过解放战争枪林弹雨的军人,西出阳关八千里路云和月,走到了天山脚下,走进了沙漠里的阿拉尔。孕育了阿拉尔的塔里木河也成全着军人。垦荒当年,军人收获的稻米、苞米一车皮一车皮往东运,解危饥饿的共和国。“花篮的花儿香”就这么从南泥湾唱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阿拉尔,一唱60年。

        军人们英雄啊。那是怎样的壮观——南眺,黄沙滔滔死亡之海;北望,绿浪翻卷欲锁苍龙。比战争还要坚韧的付出对峙中国最大的沙漠,生存下来实在是不容易啊。只说说树,种了一次又一次,年年种,春天种,秋天种。钻天杨好啊,个儿高,直溜,说“伟岸”才不屈了它。但是,伟岸的钻天杨抗不了盐碱。挖坑,换土,垫肥,浇水,再从头来过,换柳树,榆树,沙枣,胡杨……60年那!60年一个甲子,一人一生只有一次,60年的每一步都是超极限的付出。极限付出损耗着阳世有限的精血,他们中少有人走过60年,一个个过早地来到这里——

        幸福城, 他们人生的归宿地。

        一个很大的坟头下,安葬着一个叫陈泽的老战士。他的经历足可以托载起这支部队一半的历史。1942年,国民党进军缅甸抗击日寇的青年军队列中,青年陈泽英姿勃发。异国他乡九死一生,活着迎来了抗战胜利。活着的时候,陈泽有句挂在嘴边的话:人抗不过命。活到现在,就是捡了一条命。1948年辽沈战役,抗不过命的陈泽成了林彪四野的“解放兵”。1949年从天津卫徒步240里进军北平。北平解放,一路南下,日夜兼程两个月,跨海登陆海南岛。1955年陈泽从广东军区转业四川。当年12月率领240个四川遣疆劳改犯人,晓行夜宿一路西行,一直走到了塔克拉玛干深处的阿拉尔。到阿拉尔正值隆冬三九。最难忘三九天露宿荒野。交接完犯人就要返回天府之国的陈泽最后却留了下来,留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沙漠边。日后连呼“鬼迷心窍,让老家伙们连哄带骗给截下了”。“老家伙”指的是比他早来的王震三五九旅的老兵。留下的陈泽领着他带来的犯人冰天雪地里掘地三尺,搭建栖身御寒的地窝子。

        一次次捡到了一条命的陈泽故事多。上世纪“自然灾害”的五九、六零年,农场大丰收,收获的稻米麦子往东运。种稻米种麦子的陈泽们饿肚皮,饿得割不动稻子收不了麦子。陈泽领着还能走动的战士去粮场上复打稻子、麦子,去麦地稻田挖藏有麦粒稻粒的老鼠洞。白天不敢吃,怕犯纪律,夜里全连开伙吃饱走人。饥荒年月陈泽又捡了一条命,一个连队的人全捡了一条命。

        穿行生死之间。万物有灵,灵魂不死。一座座坟头排列有序,似乎穿行在自小熟悉的部队营区,一块水泥板,一截儿胡杨树干,一束金色的苇草,勾勒出一幅幅人生素描,也是一个个家的所在。灵魂能否穿越时光隧道?能否撞见似曾相识的目光?能否捕捉到曾经的笑意和话语?

        谢玉坤  祖籍四川  1955年进疆……可以断定他是跟着陈泽前辈到了阿拉尔。

        黄元充  祖籍广东  1956年进疆……一定是参军进疆的学生兵。

        陈泽生前常说,死,不怕。不就是去幸福城嘛!走得不远啊,也寂寞不了,都一搭儿进疆,一起开发塔里木,凑一堆儿喝二两,杀一盘,热闹!

        其实,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都有一块“幸福城”这样的墓地。与阿拉尔不同的是,这些墓地大都以农场连队序号或是条田序号称谓。孔雀河养育的29团,拓荒者最后的归宿地序号“十八”,就叫了“十八连”或是“180亩地”。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团的墓地,叫“十四连”。我下乡的127团,是一块序号“八十二”的条田,“八十二号地”就渐渐叫开了。这些地块都是难长庄稼的碱泡子盐疙瘩。生前,血汗把戈壁生土滋养成了长庄稼长粮食的熟地;最后只把焐不热泡不熟的盐碱地留给了自己。

        幸福城,还有这些“连”或“地”,是绿洲农场最早的历史和文化,这一方生民的根基。他们和每一条渠水,每一条林带,和亘古不变的黄沙,还有黄沙下的埋藏融为一体,化作渐行渐远丝丝缕缕的传说,留给后人苍凉又温暖的追忆,影响着大地怀抱的一切。

        天山北坡沙湾县,城东往南山去的途中,有一片地名“卡子湾”的土山丘。山坳里一处墓葬,八座排列有序的坟头一致朝向东南。细看过,是兵团一四三团的农场职工,祖籍甘肃永昌。生不还乡,黄泉路上东南望。

        “又一个落雪天,又一个队上的人歇息在他劳作过的土地,深深浅浅的蒿草丛里留下了又一个凝固的印记”,这是我离开兵团番号“127”的农场那年,目送13队一个亡者留下的笔记。那年月,人活着有红黑之别。在127团,正册谓之“连”,另册谓之“队”。连里的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转业军人,共产党员,队上的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还有“九二五”——新疆的一个专有称谓,指的是1949年9月25日和平起义的十万国民党驻疆将士。127团的“八十二号地”一辟为二,上风头葬“连里的”,下风头埋“队里的”,死了也得分个三六九等。13队这个亡者,祖籍四川,因为杀了一头耕牛遣疆劳动改造,刑满留场就业。他生前说,我死了,扔在戈壁滩野狗都不吃,身上没有血了,流干了。白茬棺木下葬时,亡者之子,一个身板硬朗的年轻人说了句“活着不平,死了不公”。这句声腔不高的话我记忆至今。连与队之分,是阳世的意志。到了这里,就都如一羽苇絮,无论你生前权柄在握还是倍受凌辱,到了这里没有了尊卑之别。时代的这一页已如逝者,渐遁大地深处余音难闻。只有大地不老,接纳每一柄落叶飘零,催生每一株春芽萌动。

        行走天山南北长得没有尽头的路上,高天阔地的戈壁上突兀地就有了一片灵魂的歇息地。不近山,不傍水,连天接地,云流风走。可不敢把这些荒坡野地的坟头墓地看成乱葬岗子,细究,都有些来历、说道。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一直在寻一处叫“四棵树”的地方。一落户扎根伊犁尼勒克的湘籍朋友给我讲述过他一位乡党近乎传奇的人生,这位乡党长眠在往伊犁去的路途中,一个叫“四棵树”的地方。

        在新疆,以树记名的地方不少。榆树沟,柳树泉,四棵树,三棵树。天山北坡312国道约4500公里处,倒是有一个“四棵树”,它是乌苏市辖的四棵树镇。镇政府办公楼面路而立。这座建筑,还有有了年纪的老人,都没能帮我找到四棵杨树还是四棵榆树护峙的坟头。

        湘籍友人的乡党是村里的支书。彭德怀元帅上书中央的饥荒年月,这位村支书不忍浮夸虚报,眼看挣扎饥饿的乡亲一天天见少,怕断了族脉,决心冒抗命犯上之大逆,投奔族人远在新疆的同乡。族人同乡1949年以前陶峙岳将军麾下带兵打仗,1949年以后带兵种田,老资格的团长。支书对乡亲说,我这个共产党员不够格,饿死了人,对不住乡亲,要活命往西走,去新疆,去活命养人的伊犁。支书领着男女老少一村2000多口子走了老祖宗左宗棠的路,走了乡党王震、陶峙岳的路,出了西口奔伊犁。天苍野茫地远路长,千百年奔走在迢迢西行路上的人们,谁个不知行路难啊!讨活口的村民饥寒劳顿,眼看着就要翻过山进入大山夹峙的果子沟,走过了果子沟就进入了伊犁河谷,齐腰深的麦田就要在眼里了,背负太过沉重的村支书再也走不动了,倒下了。望不断的天涯路啊!

        尼勒克的湘籍朋友告诉我,村支书倒下前,已经说不出话,还强撑着手指前行的西边……乡亲们掩埋了支书,抹干泪水又西行。四株老榆原来就有,还是乡亲们为支书栽种,难以说清了。

        护峙着一丘坟茔的老榆却已苍然,是东来西往跋涉旅途的行者驻足歇脚的好去处。酷暑季节,合围的树冠给汗湿了衣衫的旅人投下一方荫凉,有了似曾相熟的亲近;三九天里,落了叶的枝条也能弱了风寒暖了心肠。湖湘子弟西去伊犁河谷的这一脉,四棵树是他们繁衍昭苏高原的历史源头。四棵树留有乡情,根植感念。在昭苏高原落雪的长长冬夜,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云深处,他们总会沿着记忆的历史往回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无论走多远,四棵树一定立在路当间。他们奔走在西地长途的子嗣后人,远远就能望见四棵树,望一眼就再也丢不下。四棵树下,按老家的祖制添土圆坟,祭拜先人。千里万里,四棵树如同老家族陵葱郁的松柏,是心灵深处的浓荫。

        一群燕雀滑过夕阳里的胡杨林,抖落一片金红。苇絮飘飘,天国叩问。毗邻塔克拉玛干的这一方人,把魂灵的歇栖地叫“幸福城”,追求?还是祈盼?说来也是,心有不甘哪!投笔从戎,弃锄扛枪,烽火硝烟枪林弹雨,为谋求幸福;西出阳关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漠深处屯田戍边,还是谋幸福。还没迈进幸福门坎,已走完光荣和苦难。幸福城,是追求。也是祈盼。

        我走近两座相依的坟丘。原以为是一对夫妻,却是一个部队俩战友。一起求学,一起抗日,共和国开国大典的礼炮声里又一起走到了新疆,走进了阿拉尔。他们所在的部队国人不陌生,贺龙任师长的八路军一二○师,王震任旅长的三五九旅。一路征战的战友在阿拉尔走完了各自的人生,一起归宿幸福城。

        幸福城是个好去处,离天近,挨地亲,星辰相伴,行云相随。与那些据一方生者赖以活命的耕地,占一块牛羊漫坡山林的魂灵比,他们的地儿敞亮。陈泽说得好啊,这里不寂寞。春雪消融,最先装点幸福城的是紫悠悠的苇锥子。入了夏,稻米孕穗棉桃挂铃,一阵风儿拂过,就听见了玉米的拔节声。金秋时节,透过胡杨越过苇荡望出去,浸润有自己心血的收获,祝福生命也甜蜜灵魂。

        紫苇悠悠,到夏叶抽绿,再到芦花潇潇,苇,走过了一个轮回。人的生命如同萌动春天、生长夏天、飘飞秋天的芦苇,飘零大地意味又一个轮回的开始。细看,蜡色苇杆顶着的苇絮金黄中杂染云紫,平添几分朴素,婉约。苇开始又一个轮回的季节,幸福城纯净敞亮得“风住云收天似扫”,让你放飞心灵。

        感谢幸福城给我的教谕:人生在世珍重当下,人间春色尽阅,酸甜苦辣遍尝。到了实在走不动的一天,就如苇絮儿悄然躺回大地的怀抱,那是永远的家园。“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这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拜谒列夫·托尔斯泰墓时的心声。在他看来,“无人看守,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的“长形的土堆”,是“世间最美的坟墓”。我相信,如果茨威格静静地来到幸福城,他一定会说:“幸福城是世间最幸福的墓园”。我祈祷上苍,不忘沙土下的前人,佑护沙土上还在追求幸福的生灵。“广大的慈悲,那种珍视每座坟墓和每个摇篮的正义”。

        丰收 1950年于部队西进途中生于甘肃玉门。其作品多关注新疆的历史风物。现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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