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名墨缘

    读书人总想有自己的书斋，有了书斋，继而想起个斋名；倘若是名家赐墨，顿觉满屋书香。当代书画界好些朋友曾给我题写过斋额，我虽珍如拱璧，却未尝用，其中的三幅颇有故事。

    一幅是开宗立派的山水画家陆俨少先生题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邀陆老来温州，陪他游南北雁荡，后在市区住了一天，不料这一天从早到晚全用在应酬索画，我待侧牵纸研墨，陆老不胜困顿，此种情形下，我便不好开口要画了。临了，倒是陆老问我要画点什么，我说下次吧。陆老转念问：题过斋名吗？我答道未曾取名，陆老略显惊讶，说你庋藏颇丰，瞎塌塌未必上眼，不如写幅斋额，或许天天见着。在与陆老的交往中我发现他偶尔爱调侃两句，无不诙谐幽默，言罢秉笔书“知足常乐斋”贻我。何以题此斋名？缘于陆老的南雁之游，因上道教洞宫仙姑洞需走一条崎岖山径，遂唤两肩舆舁陆老及师母上山。也许是一时的触景生情吧，陆老想起上一次来温州是在五十年代偃蹇时，深怀感触地说那个时代不方便事多，真希望有个接待的。我顺话头问陆老大半生的坎坷是如何过来的，陆老回答竟是四个字：“知足常乐”，随后淡淡地说：宠辱不惊，凡事以乐观态度坦然处之，只要有三餐饭再加一支笔，我便聊以自悦。我钦佩陆老的达观，一老一少即循此话题拾级而上。陆老那天特别健谈，言词间悟禅参道般的妙语珠联泉涌。近仙姑洞时，陆老方才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他年少时曾一度隶道士籍，怪不得连他题的知足常乐看似俗套，实则漫溢流淌一位智者昂藏沦落的胸襟情怀。

    陆俨少赐额一事竟惊动了另一位鉴藏家谢稚柳先生。谢老素来谈锋犀利，直截了当对我说该斋名不适合你，并称他有一斋名虽亦信手拈来，却是为我量身定制。我乍闻一时错愕语塞。谢老随即在其“壮暮堂”铺纸濡墨，以俊迈超逸之张颠体纵笔书“蠲堂”两字。一看到这两字，我心内蓦然感佩谢老的美意。蠲，读如娟，义免也。唐宋时永嘉产藤桑皮纸，名播声传，诏令凡贡此纸者免本身力役，故以蠲命。北宋周辉在《清波别志》里谈到该纸时说：“士大夫喜其有发翰墨之功，争捐善价取之，一幅纸能为古今好尚，殆与江南澄心堂等。”澄心堂纸系南唐后主李煜御制笺纸，亦十分名贵。蠲纸于明中叶后湮没无闻，我将其复制并染以黄檗，旋覆松香、滑石粉、腊摩光莹。凡见过样纸的方家无不激赏。谢稚柳先生说，新纸初试古趣盎然，可得宋元三昧，亟盼早日投放，故惟你有资格取“蠲堂”作斋轩名。谢老还说，蠲字冷僻，除已故硕儒马一浮自额蠲戏斋，自号蠲叟外，罕见有用，今人中可谓独一无二。我也着实喜爱这两字。

    但是，仍有认为此斋名尚未尽善，此人乃金陵大画家宋文治先生。我在宋家吃饭，席间聊及此事，宋先生闻听默然片刻后说，蠲字巧妙，颇见谢老心智，然堂字略嫌局促，先有佳纸然后有好画，不仅蠲纸佳妙，其他几种新楮各具特色，均盼早日用上。你是画家们的后勤部长，功莫大焉，岂一个堂字了得，恕我改动一字。宋先生在画室“松石斋”里亲自裁纸，挥如椽之笔书“蠲府”两雄浑凝重的窠臼大字，其笔力之厚重在宋氏翰墨中少见。此题固多溢美，然我也不好拂了先生一番盛意。

    区区一纸匠的斋室名竟然劳动三位书画界巨擘费思耗神，并非我真有什么大本事，实乃书画界对于佳楮妙素的渴求。如今，三位先生均已作古，诸遗墨弥足珍贵。我仍未用是自量还配不上，并非妄自菲薄，“学然后知不足”，愈加深入探究愈发明白中国的纸与书画之关系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做的仅是沧海一粟而已，当力戒故步自封或狂妄自大。姑且将诸位前辈的期望视作鞭策，待有朝一日，我制造的画纸，助推了现代中国画艺术变法与发展时，再用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