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电话铃响,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当头便问,你猜猜我是谁啊?一下子把我问住了。片刻之后他才报上名来,原来是我几十年前的初中同学。我惊喜:老伙计,你还活着?他嗔怪,什么话,那边哪有电话给你打?我这个酒鬼假使走了,家乡的酒厂不早关张了吗,说罢朗声大笑起来。
一个电话,闹得我一夜无眠。一幕幕往事,虽有些重叠,但仍清晰如昨,跳荡在记忆的屏幕之上。原来,如烟往事并没有被山风吹尽。
那时,家乡还没有中学,我们那个班一共有70多个毕业生,分别报考代钦塔拉中学和通辽市第二民族中学,升学率不足8%。我有幸被通辽市第二中学录取。那年我十四岁,突然离家远走他乡,心里不免有些惶惶然。但为了给母亲争口气,心一横,就踏上了艰难的求学之路。除了极寒酸的行囊之外,母亲带给我的,还有一支蒙古族古老民歌《天上的风》,母亲唱它时几度哽咽十分忧伤。在以后几十年的风雨岁月里,它一直陪伴着我,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往事,是需要剪辑的。要不然回忆太过沉重,会压断一支又一支的瘦笔。我的老家,距离通辽市大概有二百余公里路程,那时候没有公路,土路坎坷崎岖,其间有很多湿地和山地,行路极尽艰难。每当放假,我们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没钱坐胶轮马车,全凭两条腿一寸一寸地去磨掉这一程的归乡之路。
有一年的暑假,我们每个人背上校方发放的8斤小米、一个军用水壶,便踏上了归乡路。那是七月天,天气酷热,阳光太过热情,我们只好白天找人家煮饭吃,而后,找一棵大树或高粱地,休整睡觉,到了夜晚就乘凉上路,每个人手里持一节木棍,以防家狗或野兽袭击。我们虽然年纪小,但记忆力却极好,只要有北斗星横在北方天上,就不会迷路,心里也觉着踏实。
那时候,自然环境极好,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一路走来,乱草丛生,百花迷眼,月光下还能够分辨出草和花的色彩和形态。在湿地里,蛙声此起彼伏,声波传得极远,偶有蝈蝈或蛐蛐也来凑个热闹,不知在夜深人静里,它们为何不好好去睡觉,抑或是它们的梦呓,也不一定呢。
行路行到老家地界时,就要开始爬山了。拔地而起的崇山峻岭在脚下伸延,黑黢黢的深山老林迎风怒吼,像海浪滔滔远去又汤汤折回来。时而闻有盘羊的粗角抵石的空空声,从高处滚向低处,使人毛骨悚然。而子规夜啼,更使人感到刻骨的凄楚和悲凉。我们蒙古人称子规为“昂该少布”,大概是婴儿啼哭的意思。它的叫声,也是空空的,远远的,时断时续。有时,我们也模仿它叫,它叫一声,我们又回应它一声,夜空里遥相呼应,仿佛为彼此在打消寂寞似的。
径,是野径。草,是乱草。鸟,是子规鸟。夜行者,是我们几个野孩子。如果有丹青手与我们同行,就一定会绘出一帧《寂寞行野图》吧。这与白居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有着本质的差别。他是高贵之人,在茶余饭后悠闲地去欣赏风景,而我们是身无分文的野孩子,在欣赏二字前应该加一个“被”字的。也因为如斯,记忆或许比他更为深刻更为久长。杜甫有“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的诗句,而我们身边的情景则是“四下山木合,终夜子规啼”了。一段剪辑的往事,拂去尘土之后,仍见到它往日的色泽,我是始料不及的。
老同学在电话里嘱咐我,赶紧回来看看吧,要不然,“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现在不比从前,从通辽到老家,用不着夜行四五天,仅用四个小时行程,你就可以品尝我为你烫好的草原白了。只是,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再也看不到我们当时所走过的长长野径和蓬蓬乱草了,子规鸟的啼声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不是为现代化应该付出的代价呢?我说不好,你见多识广,我在等你的高见了。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觉得眼眶有些湿,嗓子有些干。老同学的提问,我能回答得圆满吗?假若有那么一天,是不是也会近乡情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