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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3月16日 星期五

    (非虚构)

    公交车三重奏

    肖复兴 《 光明日报 》( 2012年03月16日   15 版)

        一

        公交车进站之后,上完了乘客,刚刚关上车门要走的那一瞬间,从车后跑过来一位老太太,她挥着手,大声的招呼着,车上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可是,司机像是没听见似的,就在老太太跑到前门的时候,司机一踩油门,还是把车开走了。

        如果就这么开走了,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的,车刚开出车站没几步,迎面跑过来一位年轻的姑娘,也挥着手,大声地招呼着,车上的人都看得真真的,只见司机一踩刹车,车停了下来,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姑娘气喘吁吁的上了车,向司机说了声谢谢。这句谢谢刚刚说完,司机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突然,看见老太太从后面紧跑几步,还真利索,一把抓住车门的把手,一脚踩上车门的台阶,也跟着气喘吁吁地上了车。

        车上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了老太太的身上,知道好戏得开演了。即使是再好说话的老太太,也得数落几句司机,这个司机看人下菜碟,做得也是有点儿过分。

        没想到,老太太不是个善茬儿,属于刀子嘴不饶人的厉害主儿。这回,可让司机撞上了。老太太上了车,抓住驾驶室旁的柱子冲司机就开始一通雨打芭蕉的骂,什么你没见过女的怎么着?有你这么着的吗?是大姑娘就开门等,是老太太故意关门甩客走人?有你这么欺负人的?是你妈你也这么对待吗?……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自知理亏,握着方向盘开着车,任老太太一通数落,一声不吭。

        别看都不说话,车上几乎所有人的心都站在老太太一边,车后面有人让出一个座,高声招呼着让老太太坐。售票员也走了过来,是来息事宁人的,她对老太太说:您到后面坐吧,您看我们司机师傅都不说话了,您就少说两句吧!

        老太太一梗脖子,不客气地对售票员说:少说两句?嫌我说得多了?告诉你,老太太我今儿有空,等会儿坐到总站,还得找你们领导说说去呢!

        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解气,不少人都有过老太太类似的经历。从落在老太太身上的目光,老太太感觉得出来,底气更足了,接着西皮流水一般数落司机。最后,编筐收口对司机说道:今儿你得向我道歉!说罢,停了下来,等候司机的答复。

        这时候,前脚上车的那位年轻姑娘,心里有些不大落忍,毕竟司机是为了自己特意停车开的车门。一直听老太太这么把茄子数落成葫芦一般的数落,一直插不上话,可等到老太太有了片刻喘息的时候,赶紧拉着老太太的胳膊说:奶奶,我向您道歉行不行?都赖我!真的都赖我!老太太一撇嘴:赖你什么?你别狗揽八泡屎!说是这么说,听姑娘这么说话,心就软了下来。姑娘说:我扶您,后面坐着去!老太太就跟着姑娘到后面坐了下来。

        公共汽车上平静下来。到站,下车,上车,一路相安无事。姑娘半路到站下了车,下车前还特意和老太太打招呼再见。老太太的气出了,所有的人心里的气也舒了。老太太坐在那里,一直到了终点站。

        老太太说的公共汽车总站就在这里。车上的人,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下了车后,站着不走,看着老太太下了车,又看了看司机,还想接着看下面的热闹。只见老太太走过车头,径直往前走,谁都知道,前面不远的那排平房就是总站的办公室和调度室。

        等所有人都下了车,司机关上车门,自己才下了车,绕过车头,紧追几步,追上了老太太,一脸云彩地对老太太说:您还真要找我们领导去呀?

        老太太拧着脖子瞥了他一眼,半天没说话。

        司机不是个会说话的主儿,就那么一根葱似的站在那儿,也卡了壳儿,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脸上汗珠子直淌。

        老太太扑哧一下笑了,说:你以为我和你一般见识?我家在前面,我这是回家!

        司机忙道谢:太谢谢您了,要不这月奖金就玩完了!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甭谢我!但我得告诉你,哪个大姑娘都有变成老太太的那一天!你自己就不会有老的那一天?

        司机一个劲儿点头,做鸡啄米状。

        二

        如今,公交车上漂亮的女售票员少了,稍微有点儿姿色的,比较容易在别处找到工作,一般不大愿意端着票夹子整天撕扯着嗓子吆喝着到站了,到站了。

        倒退三十多年前,公交车上,可以常常遇到赏心悦目的女售票员的。那时,我正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有时会和同学一起乘坐公交车去人艺看话剧,或到小西天看内部电影。呼啦啦一帮人从宽街挤上公交车,不难碰上漂亮的女售票员。一般,我们都不买票,因为有表演系的几位帅哥,挤到前面售票台旁,和售票员一搭讪,再漂亮的女售票员也都晕菜了。

        我们戏文系的同学,比不上表演系的,一般长得歪瓜裂枣,怎么也可以大摇大摆的逃票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四川的同学挤上公交车,我有点儿做贼心虚,想买张票算了。谁想,我的这位同学挤到漂亮的女售票员的身边,也如表演系的帅哥一样,和女售票员天南地北的搭讪起来。我心想,橘已经变成了枳,人家买账吗?还别说,真买账!我发现,这位漂亮的女售票员呼扇呼扇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这位同学胸前的校徽看。从此,出门挤公交车,没有表演系的同学相跟,也不怕,只要戴着校徽,就是我们的通行证。

        如今,这招儿还灵吗?别说扩招之后,大学生都快臭了街,贬值得人们羞于再戴校徽了。就说能够遇见难得一见稍稍漂亮的女售票员,也少有当年看校徽就怜香惜玉之心了,人家如今至少要看看你脖子上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腕子上的名表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公交车上变化的,不仅是少了漂亮的女售票员,更在于人们的价值系统都发生了倾斜。

        前些日子,我从国家大剧院看完戏坐公交车回家,难得见到女售票员长得不错,秀气的脸蛋,弯弯的眼睛,睫毛很长。夜班车人少,她有点儿昏昏欲睡,像是眯缝着眼睛做着幻梦,很可爱的样子。在东单站上来一男一女两个农民(或者是农民工),还扛着行李卷。人还没有站稳,女售票员就喊:买票!买票!两人买了票,坐下来后问到西客站哪儿下车?女售票员头也不抬说了句:坐错车了!她的睡意被打搅了,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雨打芭蕉数落起人家来:长眼睛干什么使的,也不看看站牌?你们的行李还没买票呢,快补两张票……

        前两天,我也是匆忙中坐错了车,却还不以为然,在座位上坐稳后问售票员:4号地铁线哪儿下车?女售票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上错车了!便没有了下文,我才注意看清了她,弯眉细眼,长得挺漂亮,正在忙于数票袋子里的钱和票夹子上的票,大概要交接班。立刻想起了前几天在公交车上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想别惹她,如今哪一位漂亮姐儿不长了行市,眼眶子比眉毛高呢?旁边的老头老太太仿佛也知道我的心理,同病相怜地拉着我的衣袖告诉我哪儿下车倒哪路车。自然,坐车经验不同,说法不一,但毕竟都属于老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让我涌起同是天涯乘车人之感。

        下一站到了,我起身要下车,女售票员抬起头对我说:你再下一站下车,那儿有好几路车能倒。然后,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指着纸条又说:你坐上面哪路车都行,都坐到终点站,下去就是地铁4号线。这是票夹子上票的最后衬底的那一页,黄褐色的薄纸,上面写着三行小字,分别是三路公交车的号码,字很秀气,就像她的人一样。

        我收藏着这张小小的纸条。也不尽是女售票员越是长得不错就越是脾气大呢,时代再怎么变,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是恒定的,不仅珍藏在我们的回忆里,也绽放在今天的日子里。

        三

        那天等公交车,站台上,我前面站着两个姑娘,看装束模样,像打工妹。寒风中,车好久没有来,两人跺着脚,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了起来。聊得挺带劲儿,时不时忍不住咯咯笑。听她们的言谈话语,才知道已经不是姑娘了,都刚结婚不久,嘴里的“老公,老公”跟蹦豆儿似的,叫得亲得很。

        其中一个系着红头巾的女人,对戴着黑白相间毛线帽的女人说起自己和老公的一次吵架,说得兴味盎然。我听得真真的,是这年夏天,她和老公吵架,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一走走了老远,走到天快黑了,想起回家,坐上公交车,才发现自己穿的连衣裙没有一个兜,自然没带一分钱。她对戴毛线帽的女人说:你知道我和我老公结婚后租的房子挺偏的,得倒两回车,没钱买票,心想这可怎么办?我就对售票员说我忘了带钱,你让我坐车吧。人家还就真的没跟我要钱。倒下一趟车时候,我又说我忘了带钱,你让我坐车吧,人家又没跟我要钱。我都到家了,我老公还在外面瞎找我呢,等他回来天都黑了,他进门看我在家里,问我是不是打车回来的?我笑他,没带一分钱,还打车呢?说着,两个女人都像得了喜帖子似的笑了起来。售票员的善意,让小夫妻之间不愉快的吵架也变得有了滋味。

        毛线帽对红头巾说:北京公交车售票员小丫头片子的眼睛长得都比眉毛高,没刁难你,让你白坐车,算是让你碰上了!

        红头巾对毛线帽说:要不待会儿来车了,你也试试?你就说没带钱,看看是不是和我一样,也能碰上好人?

        毛线帽拨浪鼓似的连连摆头:我可不敢,让人家连卷带损的数落一顿,别找那不自在!

        红头巾却一个劲儿的怂恿,边说边推了一把毛线帽:没事,你试验一次嘛!

        毛线帽回推了一把红头巾:要试你试!

        红头巾撇撇嘴:胆子这么小,我试就我试,给你看看!

        正说着,公交车已经进站,停在她们的前面,车门吱的一声开了。两人脚跟着脚地上了车。车上的人不算多,有个空座位,两人让给了我,好像故意让我坐下来好好看她们接下来的表演。

        红头巾走到售票员的前面,毛线帽拽着吊环扶手没动窝,眼瞅着她怎么张开口。售票员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嫂,眼睛一直盯着向自己走过来的红头巾,以为是来买票的,没有想到红头巾说:阿姨,我忘了带钱了,您看看能不能让我坐车呀?售票员面无表情,抬起手,一根细长的食指毫不客气地指指后面的毛线帽说:你没带钱,她也没带钱怎么着?

        得,今天遇到的售票员不是个善茬儿,试验刚开始,就卡壳了。幸亏红头巾反应得快,回过头也指了指毛线帽说:我们不是一起的。毛线帽只好配合着赶紧点头又摆手。谁知售票员久经沧海,眼睛里不揉沙子,对她们两人说:行啦,进站时候我早看见了,你们俩推推搡搡连打带闹的,还说不是一起的!

        像一只气球,还没飞起来,就被一针无情地扎破,满怀信心想试验一把,让夏天那个美好的回忆重现,没想到演砸了。红头巾一下子尴尬起来,瘪茄子似耷拉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售票员步步紧逼,嘴里不停地说:快着吧,麻利儿的赶紧掏钱买票,一块钱一张票都舍不得花?说得满车厢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红头巾的身上,毛线帽赶紧走上前去,掏钱替红头巾买了票。红头巾才像沉底的鱼又浮上水面缓过了神儿,对售票员解释:阿姨,不是我不想买票,我是想试验一下,看看……售票员撕下票塞在她的手里打断她:行啦,试验什么呀?像你这样逃票的,我见得多了!

        我心里在想,售票员应该把红头巾的话听完,就明白了红头巾坚持试验的一点小小的愿望,兴许就是另一种结局。但也说不好,即使知道了红头巾试验的愿望,没准照样是这种结局。如今很多事情,结尾常南辕而北辙,美好芬芳的愿望如旷世的童话,早已经被现实磨烂得成了一双臭袜子被随手丢弃。

        车开了两站,我到站了,车门打开,刚下车,发现那两个女人也下了车,落荒而逃似的从我身旁跑走,只是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过了很多天,脑子里还总是出现这个场面。有一天,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曾经写过一首叫《在一个地铁车站》的诗,很短,只有两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像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事后庞德解释这首诗时说,他是在巴黎一个地铁车站,走出车厢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儿童面孔,一个美丽的女人面孔。我很难想象,如果庞德看到这两个落荒而逃的女人的面孔,会觉得还像美丽的花瓣吗?

        2012年2月19日雨水改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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