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1年11月23日,本版刊发了刁克利先生的《作家可以培养,写作人人可为》,介绍了海外盛行的“创意写作”理念,认为文学创作有规律可探,有路径可循,作家可以培养,灵感可以激发,试图打破写作的神秘感。文章引起宁肯先生的关注,特地撰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也期待其他方家发表高见。
问题的提出,事实上已对传统观念提出挑战,而且争论归争论,挑战归挑战,西方的一些大学早就这么做了,大学早就开始了培养作家,开设了创意性的写作专业。资料显示,目前,美国大学中的2400个文学系绝大部分设置了创意写作课程。美国当代的许多作家都受益于这种培养,自然美国文学的持续繁荣也与此相关,甚至美国文学整体上的风格也与大学的专业教育相关。
美国作家普遍有着精确、简朴、务实的叙事风格。早年的海明威不用说了,晚近的像约翰·契弗、雷蒙德·卡佛、理查德·耶茨、菲利浦·罗斯……这个名单太长了,数不胜数。
就拿近来我阅读的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而言,轻易地就让人感到某种几乎模式化的精确与简朴。耶茨的笔下几乎没有任何花哨、诗意、机巧、隐喻、调侃,或诸如此类的语言层面的修辞。在作家看来,精确与简朴是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艺术效果。更深了看,甚至从题材的选择上,耶茨不大可能超出这样的风格,也就是说,风格决定了耶茨题材的选择。
《十一种孤独》写了十一种孤独的、缺乏安全感的、生活不太如意的人:曼哈顿办公楼里被炒的白领、有着不朽想象力的出租车司机、屡屡遭挫却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即将结婚却十分迷茫的男女、古怪的老教师、新转学的小学生、肺结核病人、老病号的妻子、爵士钢琴手、郁郁不得志的军官、退役军人。小说有着明显的当代性与务实性。这两者的实现如果遵从某种写作准则或阅读准则的话,最好的准则就是精确和简朴。而如果精确和简朴具备了某种标准、规范、可操作性,显然既是可教的也是可学的。
至于何为“精确”和“简朴”,福克纳早在谈及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时就做过很好的诠释:“他的特点就是追求精确,在有限的词汇范围之内,力图选用最恰当的词句。他内心对简朴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要把词与句都像挤牛奶一样挤得干干净净,总是力图要穿透思想的最深的核心去。他在这上面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最后他的作品里剩下的只有风格了——风格成了一种目的,而不是手段。接下去他很快又相信,只要他竭力使这种风格纯粹,不走样、不变化、不受污染,它所包含的内涵就必定是第一流的——无法不是第一流的,他自己因而也必定是第一流的……总之,是一种纯之又纯的精确,精而又精的纯粹。”撇开福克纳这段话部分的“揶揄”的成分不谈,福克纳说的舍伍德·安德森的精确,已成为美国文学的某种标准和范式,而根据这一可教可学的标准和范式,作家——至少是某一部分作家,或作家的某些部分——的确是可以通过大学教育培养的。所以,美国人能用这种文体来办写作班,自然从中产生了大批务实的作家,以及更加务实的好莱坞电影编剧,美国主流文学的文风也就此形成。
然而,事情并没因为美国的例子变得简单明了,甚至只要稍稍留意福克纳对舍伍德·安德森精确、简朴风格的“揶揄”口吻,疑惑就依然存在。福克纳担心什么呢?真正的作家或者说有创造性的作家都反对固化的、标准化的写作,福克纳对于精确与简朴盲目崇拜的质疑,是基于作家复杂性与创造性而言的。
此外,在我看来,或以我自己的体会,作家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培养的,而某些部分是不可培养的。且不说创作中的灵感具有的非标准性、不确定性,因而难以培养——而且我认为灵感也并非创作中至关重要的东西。而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创作者的个人“症候”更是无法培养的。“症候”本是医学用语,在作家身上则是指作家内心最隐秘的东西,甚至说不清道不明又顽强存在的无意识的东西。所谓作家的天赋、创作动机乃至一个人的创作源泉,往往存在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症候”之中。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因为一个作家的“症候”成因极其复杂,往往既属于意识范畴,又属于无意识范畴,二者相互纠缠,相互作用,以至达到某种“混沌”。
意识部分形成的“症候”一般来自于教育、阅读、知识、兴趣,而无意识部分的“症候”主要形成于一个人的经历,特别是童年和青少年的成长经历,形成于这个阶段成长经历的深重的个人感受、独特的个人感受,以至内心的某种情结。这一切都在更深的层次上决定一个人是否能成为一个作家。当然,这里指的是优秀的有独创性的作家。这部分显然是无法培养的。换句话说,你怎么能培养一个作家的童年、青少年呢?然而,童年、青少年又是一个作家的总根子。在这个意义上,许多作家都发表过“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老师”之类的感慨。
然而,美国的大学为什么又能培养出作家?其实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也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有作家“症候”或潜质的人来说,即使不能够接受大学写作专业教育、靠自我教育都能成为作家,更何况接受了大学的专业教育?换句话说,那些被大学培养出来的作家显然首先是有内在潜质的。如果没有潜质或“症候”,无论何种教育,自我教育也好,大学教育也好,都不可能培养出作家,而传统上说“作家是不能培养的”实际上也是针对这个而言。
此外,有为数众多的人具有作家的潜质而不自知,那么,这时候的专业教育就显得特别重要。教育是干什么的?就是明心见性、启迪心智、开掘个人天赋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作家是可以培养的也不为过。因此,我赞成创意性写作成为一个学科,也应该有研究生、硕士生、博士生。如果学习研读期间写出优秀的作品也应该授予相应学位。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根据美国通常缺乏异质的情况,或者根据福克纳对美国文学有些模式化的“精确”与“简朴”的揶揄,也应该看到大学培养作家的某种深层弊端。然而,同样根据美国文学持续繁荣的情况,大学培养作家还是利大于弊的。总而言之,天才永远是例外,天才既培养不出来,也培养不坏。因而,大学开设写作专业课对文学的整体水准还是有利的。
(作者为《十月》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天·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