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7日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诞辰200周年纪念日。当天,他的出生地朴茨茅斯和他的安息之所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分别为此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事实上,自去年下半年起,出版、展览、研讨、朗读等形式的纪念活动便席卷全球各地。从世界文学的角度看,狄更斯大概是除莎士比亚之外最受各国读者欢迎的英国作家了。在我国,因其名著《双城记》入选高中英语教材,狄更斯在当代民众中间更是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如果把1907年林纾、魏易合译出版的《滑稽外史》(即《尼古拉斯·尼可尔贝》)看作狄更斯踏上中国国土的第一个脚印,算起来,他与中国读者已结缘百余载。因此,今天,我们不妨对这位作家的作品人生稍作盘点,弄清楚他为何仍然值得后人阅读、研究和铭记。
在英国乃至世界文坛,狄更斯的一生堪称一个罕见的颇具传奇性的励志故事。他出身寒微,因家庭经济拮据,他所受的学校教育前后加起来只有四年。12岁时,狄更斯一家因负债入狱,他自己则沦为鞋油厂的童工。其后,他在律师事务所当过学徒,在报社当过记者。21岁首次发表短篇讽刺小说《白杨庄晚宴》(后更名为《明斯先生和他的表弟》收入《博兹特写集》),24岁出版第一本书《博兹特写集》,同年在创作《匹克威克外传》的过程中脱离报社成为职业作家。作为狄更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便轰动全国,从此他盛名不衰,跻身英国文学代表人物行列。
然而,狄更斯的小说雅俗共赏,畅销两个世纪,这恰恰给他的名望注入了一个疑问:他的创作艺术是高明伟大还是平庸流俗?文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存在尖锐分歧。在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眼里,狄更斯毫无疑问是最优秀的英国小说家。英国现代小说家乔治·奥威尔也是狄更斯的仰慕者,但加上了限定性条件:狄更斯的价值在于社会批评,他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对暴政和社会不公的憎恨。相比之下,另一些文学家,如王尔德、E.M.福斯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毫不客气了。狄更斯的小说情节大体上遵循一个套路,即由苦难-奋斗-幸福组成的成长三部曲模式,故事发展充满离奇的巧合。天性善良、价值观天生正确成熟并矢志不渝的理想化主人公,总是在感伤煽情的场景中与漫画式的丑恶社会现实形成鲜明对照和斗争,从而完成无所不在的道德说教。在这些批评家看来,情境失真、人物形象扁平,这是小说艺术浅薄平庸的症状;夸饰渲染,是作者施墨放纵失控的表象。病灶之根,亨利·詹姆斯诊断为狄更斯了解人类,不了解个人;利维斯则断言他有娱乐大众之资,却未能用创作天才追求严肃的完整的意义。
不过,高级艺术也好,低级艺术也罢,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狄更斯是英国小说传统的确立者。这一传统,包含小说的写作出版形式、文艺趣味和语言风格。英国小说兴起于18世纪。当时,小说通常以三卷本形式精装出版,定价一个半基尼,约合今天的三百多美元,属于奢侈品,平头百姓可望而不可及。19世纪出现了一种廉价的连载出版方式,即将一部小说分期印制在纸陋价廉的小册子上,购齐全本小说要比原来便宜1/3。《匹克威克外传》便是以连载分期出版方式面世的。小说的走红,大大普及了这种廉价的出版形式,同时将图书市场扩展到社会最低层。据同时代批评家描述,小说连载期间,上至贵族、法官,下至伙计、女佣,无人不在谈论匹克威克俱乐部先生们的奇趣遭遇。英国小说商品化、市场化,可以说因狄更斯而得以实现。
狄更斯小说连载出版,不仅影响了19世纪英国的小说售价和阅读率,也一举改变了小说这种文体的写法和结构。要吸引读者购买下一期,就得费尽心机编织故事、操纵人物和事态、营造悬念,令读者欲罢不能。作品好读、生动、有趣,感情氛围调节得令人投入,这是控制读者的一大技术法宝。另一法宝,就是狄更斯所做到的,以哲人的高度窥透现世秩序和人生困境,像社会学家那样知悉读者大众的风习趣味,尊重人们墨守的不成文的社会偏见,用诗人的心怜悯普通人的命运,表达他们的理想。
王佐良先生曾说,狄更斯是一个谜,他专写社会黑暗,却从来不叫现实中的读者畏惧或厌烦。其实,部分答案就在于狄更斯对维多利亚时代主流价值观及情感世界的精微把握,在于其举重若轻的笔法、幽默风趣的语言。该批评讽刺的,该宽厚以待的,不该亵渎冒犯的,他总是分寸得当。在狄更斯笔下,我们不仅见证了工业化社会的残酷和堕落,体验到人际关系、人的欲望和心情在经济动荡的社会城市化转型期的复杂变化,也能在忠义守信讲求荣誉、勇敢坚韧乐天达观的人物品格中看到希望。无情世界中的有情人令人心动,浑浊世道下的喜剧性瞬间使人释怀,进而使人们有勇气继续负重前行。这似乎是狄更斯小说永恒不变的言外之意。他是阴郁忙碌的雾都为沉浮求生的芸芸大众点亮的一盏灯。
当然,如目光敏锐者所言,机巧的另一面是滑头。狄更斯给时代切脉稳而准却能做到人人满意不惹恼任何读者群,不能不说有乡愿之嫌。只为迎合市民趣味,便生硬地操弄人物生死;只为屈从于当时盛行的道德规范,便将棘手的配角打发到方外之地,眼不见心不烦;只为回避社会禁忌,便挖空心思用曲笔兜圈子,或者反过来替角色交代心迹。这些劣迹,在狄更斯小说中确为常见。他体贴地照顾中产阶级的体面,收获了最广大的读者,付出的代价是刺人的思想锋芒。由这一点可见,英国批评大师利维斯将狄更斯排除在伟大小说家行列之外,有其正当理由。
也许,狄更斯在创作上的弱点,与其人生历程、社会角色和复杂的人格不无关系。狄更斯少年坎坷,成名后得益于兴盛的出版市场收入优厚,晋身上流社会。随后他不仅热心资助慈善机构有了慈善家之名,也因广泛涉足社会福利、司法、监狱等制度的批判增添了社会改革家的威望。然而,当他赢得万民景仰以至于(用乔治·奥威尔的话说)他的批评也俨然成为一种国粹的时候,除非他否定自己,在他有生之年,无人能挑战他的正确性。此外,根据传记家克莱尔·托玛琳的研究,狄更斯在生活中是忠实的朋友、穷人的守护神,但也是性情傲慢、刚愎自用的混蛋,他的婚姻孕育了10个子女,他却对妻子十分冷酷。也就是说,狄更斯自己很可能是一个集小说中截然分立的善恶于一身、令人难以容忍的人物。G.K.切斯特顿曾这样总结狄更斯作品的魅力:他拨动了一根永远会在普通人的感情中引起共鸣的心弦。今天回顾狄更斯,我们或许应该续上一句:这个像魔方一样多面的人,有多少东西值得阅读啊!(萧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