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淇是晋城再普通不过的一种家常饭,也是晋城人最喜欢的一种家常饭。
米淇的主要原料是小米。下米要把握好时机,冷水下米涎汤寡水,容易失却固有的米香,开水下米难以保持黄金一样的本色;米多了,米淇太稠,酱一样,不好吃,米少了,米淇又太稀,连味道都不正了。米淇的稀稠,一定要把持一个“融”字,“融融的”。下米的时候,同时也要放上一把豆子,白豆就行,大白豆更好,绿皮茶豆则为上品。水开了才可以放菜。土豆或老南瓜要切成块,白萝卜要切成条,红萝卜要切成丝,豆荚要折成段儿。干金针早点放,鲜金针到端锅时与红萝卜丝一起放。熬米的时候,先适当放些姜末,放够盐,熬着熬着,远远就会闻见有米香菜香熬出来了。
等米熬出香味来,开始擀面。三合面最好,白面、豆面、高粱面三样,口感好,也香。母亲常常说:“擀薄切细,掌锅有利。”
等米汤熬融时,下面,面滚三滚。煮过了火,浓汪不几,不好吃;煮短了,吃着硬爪爪,还有一股豆生味。端锅时放红萝卜丝,或菠菜叶,放芫荽,调味也调色。等到端下锅时,将铁勺放在火上,烘点油,烘几颗花椒。如果能烘点姜,烘几瓣蒜,或烘一点葱花,那是最好不过了。等勺子里的调料烘到出香味时,趁油的热度高,把备好的醋倒在勺子里,然后将勺子猛一下放到米淇锅里,只听“黜溜”一声响,立刻盖上锅盖,这叫醋溜米淇。这时候,米淇就算是做成了,香味淳厚,色泽奔放。
放醋的米淇叫醋溜米淇,放酸菜的米淇叫酸菜米淇,放了大豆的叫茶豆米淇,将米炒了的叫炒米羹米淇,味道都是不一样的。醋溜米淇吃起来总有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乡土味,酸菜米淇让人深深感觉到岁月的苍凉,炒米羹米淇是初一、十五的一种最普通的献供,吃起来尤其香。
米淇虽然是最常见的家常饭,却也最富贵,既可以放野菜,也可以放高级菜蔬。灰灰菜可以,苕帚苗也可以,搭搭谷也可以。蘑菇、木耳,金针、海带,猴头、燕窝,只要有,只管放。记得有一回母亲病了,让我去下米,我错下了芝麻。等到吃饭时,天黑,又没灯,父亲吃一口啧啧嘴,怎么了?这么香!等点了棒儿一照,呀!老天爷,朝廷也未必吃过呢!
说米淇贫寒,米淇却也真耐得住。一大锅水,一小把米,搓几根高粱疙条,淘一碗酸菜,或一把灰灰菜,或一掬柳梗儿,撂几颗盐。倘若有谁说不好吃,母亲就说:“不好吃?只是不饥。有饭送给饥人,有话送给知人。”这话我后来才懂得,是因为我知道了饥不择食是怎么回事。
不过,母亲总还是想尽办法把米淇做出好颜色好味道来。比如摘一朵瓜花,掐一把金针,黄黄的颜色就有了;切一把萝卜缨,绿颜色也有了;再切一把红萝卜丝,红颜色也有了。
当然,母亲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但即便饭再稀,再清汤寡水,即便五味齐缺,父亲也从没说过母亲做的米淇不好吃。父亲常常是一端起碗来大大地唿溜两口,就说,嗯,好吃!倘若有谁说父亲天生吃米淇的命,父亲就只是笑一笑说,家常饭嘛,养人。
是的,米淇养人。女人的温柔就是米淇养出来的,男人的刚强也是米淇养出来的。
女人吃米淇喜欢用小碗,或一粒豆子,或一块土豆,或一穗两穗三合面,两根筷子轻轻一夹,一点这,一点那,一点一点吃。说是吃,又像在品滋味。有时,即使是一条面,或一块土豆,又不一下全放到嘴里,先咬一点,品一品,像是初品。再咬一点,品一品,像是复品。不过,即使在过去的时代,除了有权有钱的闲人,一般男人都不很同意女人这么细的吃法,说太费时间太误事。女人却说不,说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有女人的举止,女人的做派。女人吃饭就应如“凤戏牡丹”。
晋城吃米淇的女人都是温柔的,女人总是用吃米淇吃出来的温柔去滋养她的男人,滋润男人的刚强与力气。男人虽然有的是刚强和力气,但倘若没有女人用米淇与温柔滋养,那刚强与力气便会很脆弱,便会经不起困难与挫折,经不起岁月与风雨,耐不住孤独与寂寞。倘若问女人为什么要用米淇与温柔去滋养男人,女人是回答不上来的,因为女人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目的。女人的心里只有爱。
晋城男人与女人吃米淇的吃法不一样。男人吃米淇用缸碗,舀上一大缸碗,蹲到大门口,两根筷子一起拨拉,南瓜、豆荚、小米、面条等等一起吃,是风卷残云般。看似不品滋味,他们却知道自己的女人做的米淇香。他们都相信自己的女人,相信女人是在用心给他做米淇。不管饭做得怎么样,女人的心就在他端的大缸碗里,就在他吃的米淇里。女人也大都喜欢男人那样的吃法,说:“男人吃饭,猛虎下山,能吃就能干。”女人说着,就倚在大门边欣赏男人的“猛虎下山”。这样的男人让女人舒心、畅快、有安全感。
男人吃三大缸碗米淇,展一展腰,再打个饱嗝,百把斤的一布袋粮食就能掂起来扔到膀子上。那时候女人就笑了,笑得咯咯响。
女人用米淇与温柔滋养男人,男人用刚强与力气滋养女人。倘若问男人为什么要滋养女人,男人们的回答很果断:“那是责任。”男人说得对,男人只有责任。(作者为作家、晋城城区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