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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12月19日 星期一

    心声传递

    写作是个债务问题

    吕 新 《 光明日报 》( 2011年12月19日   14 版)

        有无数的事实都在或明或暗地表明,人的一生,几乎所有的事都是早已被提前设定好了的。

        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成长,成熟,每一个阶段做每一个阶段的事,直至衰老和最后消亡,都不过是在一步一步地有条不紊或者混乱无比地践行着那些早就埋伏在你前面的设定或预约。你以为你的每一步、每一天都是新的,从未有过的,事实上,那所有的每一天,在你最初降生时,便已经提前摆在那里了,像是一本书,静静地事先放在那里,只等你将来长大后一页一页地去翻。至于翻得好坏,那却是各人的事。

        一路走下来,你终于从最初的那个光洁幼稚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伤痕累累、头破血流、憔悴不堪的人,变得性情暴躁,或者乖戾、抑郁,你有太多的困惑不解或悔恨。某年某月,那一件看似不打紧的事,如果当时要是办成了,兴许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是谁走错了那一步棋,是自己,还是那个叫王五的人?致使一步错,步步错,终于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这一切你事先都并不知道,是一路走下来后才逐渐明白了的。是的,这一生,这一切,当然不能让你知道,就连一点点都不能让你知道。怎么能让你知道呢?如果让你提前便知晓,窥破了一切,人生,世界,那还有何秘密可言?人类所有的各种形式各种意义上的探索都将失去意义。另外,原本属于你的那些坎坷和不幸,皮肉苦,灵魂劫,你也一定不愿去领受。那让谁去替你领受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一条路,谁也不能替你受过。

        人这一生,穿衣,吃饭,饮酒,一年一年地消耗各种东西,并不是无限制的,属于你的总量是不变的,就看你如何给自己分配,用得快,消耗得多,你相对完结得也快。当然,龙生九子,属于每一个人的总量是不同的,但是道理是一样的。我的一位朋友,十五岁的时候初尝饮酒,此后二十多年,嗜酒如命,每日狂饮。但是在他将近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戒酒,从此滴酒不沾。戒酒并非是由于身体或别的原因,而是他突然决定不再喝了。这中间没有丝毫的克制或隐忍,而是真正的放弃。就像曾经挚爱过的一个人,一件事,某一日,突然不再爱了,并未受到胁迫,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再爱了。

        我的理解是,前二十多年,他已经提前把他自己一生中所有的酒全都已经喝完了,属于他的定量,属于他的那几口酒缸都已经空了。

        在一些公共场所,我常看到一些人,长长地撕扯着公共用纸,雪片一样。我常想,如果他知道那撕扯的是他本人的生命,他一定不会那么干,甚至就连手掌大的一片纸,他也会倍加珍惜。打开公用的水龙头,把水的流量拧到最大。如果告诉他,那流的是他本人的血,如果他信了,多流一滴,他都会心疼不已。

        一个人,一生中能做什么事,能做多少,也悉数尽在那份久远的计划中。只要是该你做的事,那就跑不了,年轻的时候没做,到中年老年时,也一定还会悉数补上。就像一名旷课的学生,一个人或几个人结伴跑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后必然有功课在那里等着你补。

        比如我自己。二三十岁的时候,不能说从未考虑过文学的问题,但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深思。有很多年,凭的全都是年轻、热情和激情,只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要倾诉,要倾泻。很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东西,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印象中,好像一次也没有问过。

        用语言和文字做武器,却很少去想这武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这样的糊涂仗打了不少年。这样的一个问题,它一定是存在的,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很多年。

        现在,它终于露面了。以前的那些年,不知道它在哪里,或许它并不在天边,而是一直就在你的身边,每天都试图想与你交谈,以便把事说清楚,但你从未看见过它,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就这样错过去了,一错就是很多年。

        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它确实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动身出发到最终抵达,确实也需要走很多个年头,这中间它可能并没有耽搁,从启程之日起,一直都在匆匆地风餐露宿地往这边赶。到我中年时,它终于赶来了。

        它来了,我也终于慢了下来。每天都有一个或几个问题要面对。不再写那些可写可不写的东西。以前,有人说文学是一种职业,却从未深思过这样的一种看法。好在从没有把一朵小花,一次出行,敷衍成篇过。

        每日劳作,用语言和文字谋生,那算是什么职业?不少人还谓之曰耕耘。

        自从数年前为此打过一个冷颤后,从此就不再为这样的一些问题所困扰。

        写作的问题,是一个债务的问题:一笔良心债,一笔感情债,一笔灵魂债。

        (作者为山西省作协副主席,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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