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离开我们已经11年了。11年来,女儿对你的思念几乎无日不在,特别是在退休后回到家乡上海永乐村老宅之后。庭院里,有你和爸爸亲手栽种的广玉兰、栀子花与橘子树。只要一踏进厨房,就仿佛会看见佝偻着脊背的你,双手抖抖颤颤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四喜烤麸在朝着我笑。打开卧室的衣柜,最先映入眼帘的,总是你为我精心编织的毛衣,式样早已不再时尚,但穿在身上,总感到特别的熨帖与温暖……
天崩地裂,你挑起了千斤重担
妈妈,1952年春天的那段日子,对于你也许是不堪回首的:爸爸的米店突然倒闭,断了全家的生计,为了活命,三妹跟着爷爷回了浦东乡下,刚满3岁的四妹送给了浦东一家人家。
记得四妹是被一粒糖果骗走的。家中来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牵着我四妹的小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朝我姥姥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剥掉糖纸后塞到四妹妹嘴里:“甜吗?”“甜。”“走,跟我们到外面去拿,外面还有好多好多呢!”
四妹犹豫,姥姥说:“去吧,不怕,姥姥在。”
就这样,他们牵着四妹的小手一步一步往外走。我急了,要上前拉,姥姥扳住我的肩膀,饮泣着说:“让她去吧,好歹有口饭吃。”
眼睁睁看着四妹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你尖叫了一声:“等一等!”踉踉跄跄走过去,把手中一块印花头巾系在四妹的围脖里。你的手发颤,结子打了3次才打住,泪珠扑簌簌滚落在头巾上。
半夜里,我被吓醒了——是谁把我抱这么紧,紧得我都透不过气来。睁开眼睛,是你,妈妈,你的脸惊恐得都扭曲了,姥姥拼命扳开你的手,连声喊:“阿新,快松手,你要憋死她了!”半天,你才醒过神来,垂头跌坐在床沿上,幽幽地说:“是梦……噩梦,那对夫妇又来了……”
过了几天,你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离家很远的一家袜厂,去上班几乎要穿越整个上海市区。每天天不亮,你就轻手轻脚绕过我的床脚走下楼梯,天黑了才会从楼梯下疲惫不堪地一步一步走上来。你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担起了千斤重担,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养活着全家老小,使这个破产后濒临破碎的家庭得以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最大心愿,让每个子女都“读上去”
1956年,爸爸被“合营”进了上海市第七纺机厂,有了稳定的工资。这个一度风雨飘摇的家,总算像一叶进入了港湾的小舟,平稳下来,全家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温馨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能吃饱穿暖。此时,你和爸爸有了一个最大的心愿:要让身边每个子女都“读上去”。
“读上去”,对我、大妹及小弟,都不是问题。我们在学校虽不是顶尖的学生,但也都过得去。问题在三妹,她从小被送到了乡下,自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她成了一匹“野马”,无人管束,一年级未上完便自行辍学。
为了她的学业,你和爸爸一次次地跑到乡下,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硬是把三妹带来上海家中,给她联系上学校,送她去读。但已经“野”惯了的三妹,对“从小抛弃了她”的这个家有极大的抵触,一次次又逃回乡下。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三妹又从家中逃走了。爸爸气得脸色发青,你气得垂泪,晚饭也不肯吃。
夜深人静时,我隔着板墙听到爸爸一声接一声叹气,你一阵接一阵饮泣。爸爸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由她去吧,今后的日子就看她的造化了。”你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说:“你舍得,我可舍不得!自小放在乡下就已经对不起她了,再不给她读书,心里怎么过得去!现在她年纪小,不懂,以后长大了会埋怨的。”
于是,我听见爸爸摩拳擦掌地表态,星期天一早他再去乡下,就是用绳子捆也要把三妹捆到上海来。
实际上并没有使用绳子,而是用一系列极其恳切的“承诺”把三妹带了回来。这些“承诺”后来一一兑现了:在小阁楼上给三妹搭了个小床,使她有了自己的“单间”;每个月给一点零花钱,虽然很少,但毕竟从无到有;除了洗自己的衣服,不用做其他家务,等等。三妹,终于在上海这个家里安定下来了,小学毕业后进了一所职业中学。
但天有不测风云,文化大革命彻底毁灭了你和爸爸要供我们姐弟4个都“读上去”的心愿,也彻底斩断了全中国上亿莘莘学子的求学之路。中国大地上所有的大专院校,在一夜之间全部停办了——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个“史无前例”(大概也是绝后)的巨大悲剧。
那是1968年秋天,我们3个女孩一齐“上山下乡”:我要去河北滹沱河畔的解放军农场,大妹去崇明农场,三妹回老家农村插队。家中只剩下小弟,分配到了街道一家小染坊厂。
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灶披间里,该说的都说了,该叮咛的都叮咛了,一时间房间里一片静默。
妈妈,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晚上眼里都噙着泪水,却始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静默中,你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嘴唇把话咽了下去。妈妈,你到底还想说什么呀?
静默中,我走过去搂住了你,轻轻抹去了你眼中的泪水。而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直想要哭出来。
“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让你弟走邪道”
1973年,文革毫无结束的迹象。此时的你,已不再奢望我们几个“游子”的回归,而是日夜操心着留在上海的小弟,这个你无限疼爱的“老幺”正经历着生命中的“噩梦”。
由于社会秩序几近瘫痪,由于对社会现象的不理解与极度不满,上海很多年轻人走上了邪道。我们居住的小弄堂里也有这么几帮,他们赌博、酗酒,结伴打架,动辄拔出刀子来。小弟本来是个腼腆、本分的孩子,渐渐也被裹挟进去,先是打打麻将,后来也跟着一起酗酒,这可把你和爸爸吓坏了:再下去是否也要参加打群架了?
为了遏制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你和爸爸想出了一个“绝招”:盯。你当时为喂养我的孩子已提前退休,此时孩子放到了第二位,你每天在小弟下班前,就等在小弟的厂门口,然后像影子般寸步不离地盯在他后面,苦口婆心地求他回家。
是年冬天,我回来探亲,亲眼目睹了年近六旬的你,如何实施这匪夷所思的“绝招”:
小弟是三班倒。他上大夜班是你最“舒服”的日子,因为一下班他自己就会回家来睡觉,最苦的是他上中班,深夜11点下班,正好是年轻人赌博、酗酒的“黄金时段”,此时你不管天寒地冻、刮风下雨,都得提前等在厂门口,有时老眼昏花,一个瞅不见,小弟走了,你还在那里苦等,直等到半夜了才失魂落魄地回来。
那天我上街回家,告诉你外面有年轻人在打群架,你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发颤,踉踉跄跄就冲了出去。天黑了,我找到小弟的厂门口,远远就看见你立在昏暗的路灯下,陪伴你的只有长长的影子。你的满头白发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动,你佝偻着背,手按着胃部,那么瘦小,那么疲惫,那么孤独,那么无助,我跑上来抱住了你,母女俩忍不住相拥而泣。
“妈妈,实在不行,你就由他去吧,一切命中注定。”我劝你。
你的回答是如此斩钉截铁:“不行,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让你弟走邪道!”
这种备受煎熬的日子,你过了整整两年多!在这900多天里,你原本花白的头发变成了雪白,眼睛周围刻上了一圈圈深深的皱纹,体重只剩下了70多斤,憔悴、消瘦、苍老,还有脸上那无法形容的悲苦,使我几乎认不出原来那个你了!
啊,妈妈,一定是上苍也不忍心再看到这悲惨的一幕,小弟终于迷途知返!渐渐地,他不再去打麻将、酗酒,与那帮人渐行渐远。那天,他下班后带回来四个苹果,声音里有了久违的亲情:“妈妈,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吃呀。”你写信告诉我这件事,说,这四个苹果你珍藏了整整26天……
前些天,聚会的餐桌上回忆起这些往事,我问小弟:“哎,到底是什么,使你后来‘浪子回头’?”
小弟搔着花白的头发沉思半晌,作出了这样的回答:“我不忍心再看妈妈的脸。有一次,他们要我参加打群架,我都已经站起来了,但一回头看到妈妈煞白的脸,看到她眼睛里的绝望、悲哀,我的心发抖了……那次我算躲过一劫:有两个人被打残,三个人判了刑。”
是的,普天下只有为了儿女甘愿奉献出最后一滴血的母亲,而鲜有设身处地、无微不至地为父母着想的儿女。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妈妈,请在天国等我!
(作者为光明日报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