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想起,曾和一女性好友腻歪到无话不谈、夜夜都要通电话“煲粥”,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新移民初来乍到,生存压力与人际烦恼交错,零七八碎地郁结于胸,似乎唯有相互倾诉,才是避免忧郁症、减缓神经衰弱症的有效方式或渠道。
有一晚她嘟囔抱怨,说你把她当做一个垃圾桶。你问:谁呀?她说,你,每次你倒一堆垃圾,屁股一拍就走,弄得我还要消化半天。你笑,反唇相讥,难道我不是你的垃圾桶?你情绪不好或心理低潮时,牢骚都叫我耳朵起厚茧呐!
争争闹闹,烦恼就被丢到爪哇国里去。轻装上阵,精神头一来你又该干活了,说,今天的垃圾倒完了。她说,好,拜拜!各自收线。挂了电话你笑着摇头:这叫什么,分享垃圾?有趣!
尽管相互承受、安慰时颇多,但彼此调侃、嘲弄甚至挖苦打击的时刻也不少。某夜,她忽然来了电话,诗兴大发,自吹她的诗,“一级棒!”
你激将她“总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她那头便翻动笔记本,开始念了,之前还打个预防针——“很肉麻,不要笑啊!”她念了第一首,时序跳跃、词句颠倒,梦呓般的现代诗,云里雾里,似乎在讲感情的错位,或情感的失落。你挑剔道:“好像意念很破碎。”她又念了第二首,你没出声,她问,怎样?你故意说,很平淡嘛。再念第三首,你不语,作深沉状。她又急了,问,你是不是被感动了?你说才这么几首能说什么?总得多听听才有总体印象。见她如此渴望被肯定,你说,让我给你念一首,是张错的《茶的情诗》。你刚念完,她即大声叫好,还让你立刻发到她邮箱里去。
英雄所见略同。有人说,唯有志同道合,才有永久的朋友。细想来,你们并非同龄更非同行,不过就喜欢舞文弄墨,偶然相识,相遇在异国他乡,互为知音,极为难得!
也许,在创作上你可以天马行空,或上九天揽月,或下五洋捉鳖,可是在人情世故或现实困扰上却难胜人一筹。应对麻烦不时感觉脑筋滞涩,运转不灵,只好向这个智多星讨招数。电话那头,她叽里呱啦一套套的,天上事知一半地上事全知,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眨眼一晃多年,各自瞎忙,甚少联系,电话打去,留言难回应。听说她已经换了公司,并离异恢复单身,行踪不定。从此淡淡疏离,音讯几乎全无。倘若不是你偶然发现,笔记本里还夹着她旧日的贺卡、抽屉角落还藏着她送的小小音乐盒,还有书架蒙尘的书——人家万里迢迢带来,你有借不还,她噘嘴发狠话:那我也要拿走一样你心爱的东西。
记忆终于被一点点唤回,不,记忆从来就没有迷失:想起那年独立日夜晚亲密地结伴出行,以及在某个特别时刻挽手去梅西买礼物的温馨;回想往日的心有灵犀,肺腑之言,依稀仿佛,就像是忆念中虚拟的影像。
好到恨不得歃血为盟的密友,忽然间,竟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消失就消失了。此时你不禁疑惑,那率性而为的诗人,真的曾经与你那般相互记挂和珍惜?
去年一个雾朦胧鸟朦胧的傍晚,正在开车路上,你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的电话让你很意外,太久没有音讯了,偏巧那段路是进入山区,信号不好,通话自然也是断断续续。就好像突然间,她飘飘然从遥远的天际飞回了地球——那遨游宇宙的人儿,终于从外星回来。
你趁机向她约稿,再度拉她进入同一战壕。她反应敏捷,当晚就发来电子邮件,开头称呼从不说嗨,也不呼名,而是英文Dear(这让华人看来有点暧昧,却是西方流行的称呼)。
她感慨,谢谢你鼓励,然而很惭愧, 8年没写一个字,写出来的东西和以前相比,我自己都觉得不是一个人了,很失落,我可能真的江郎才尽了吧?怎么说呢, 文学来源于生活,写作真的很需要心情和时间。我很佩服你们这些耕耘者在美国这么谋生不易的地方还能坚持不懈,这是多么不容易, 你们在海外办报办刊的一直在倾尽心力鼓舞创作,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她说无意间在网上找到8年前写的散文, 是以笔名发表在“榕树下”的,当年的激情梦想,还有充沛丰腴的文思,洒落何处了?看来要重新写作, 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笔真的会生, 这是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的。咱们是相交10年的朋友了,真不敢相信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祝你情人节快乐!
哦,那天居然是情人节?你忽然有点感动。再联系她,却又变得忽隐忽现、神出鬼没了。许是刻意?流星倏忽?
或许声音与文字,如夜空里划过的短暂痕迹,随即湮灭。然记忆里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并未随时光流逝、消隐,反而浓郁似家乡菜,辛辣麻香,余味无穷。
(作者为旅美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