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在咸阳还是什么地方,我跟着陕西文友们去参观一座古寺。大家出门时候,我看见贾平凹手里托着几块灰色的瓦片,宝贝似的找报纸包起来,就像捡到了几大块金子。好奇,问?贾大师用浓重的陕西口音回答说:“就是宝贝呢!这是汉瓦,秦砖汉瓦嘛。”
我忙仔细端详:普通得很,基本就是跟今天的瓦没什么两样,灰灰色,泥质,中间是逐渐凹下去的圆弧边际线。也没看出诗歌或散文里吟咏的什么“沧桑感”、“历史厚度”、“民族表情”、“存量文化增量文化”等等——瓦就是瓦,本色的瓦,盖房子用的瓦。
岁月苦短。两千多年前的瓦,到今天,仍然是瓦,仍然叫瓦,仍然是瓦的本相。就像我们华夏子孙,今天仍然是黄皮肤黑头发,仍然说汉语,仍然叫中华民族。
不同的只是,瓦,在飞快地消失!
过去,我们谁不是生活在瓦的君临之下?比如家宅之上的青瓦,虽然不声不语,却天天眷顾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大院门楼上的大灰瓦,高兴地迎候着我们归来,也在管束着我们的出行。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时时都有大大小小的瓦眼,在关注着我们的大秘密、小秘密。再如,公园的围墙是花瓦、彩瓦、翘檐瓦、艺术瓦们粉墨登场的舞台,每天夜深人静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精彩的节目在争奇斗艳。更有少数民族的多形多状、丰富多彩、气度万千、大含细入的瓦们,开阔着我们关于瓦的视野……
尽管如此,我们却在长期中,对身边的瓦朋友、瓦爹瓦娘、瓦哥瓦姐、瓦保护神,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对它们的情悟和思望一点也不在意。因为,瓦们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不起眼,不起眼到被人忽视,被人忽视到就像空气一样虽存在却如同不存在。直到有一天,瓦,瓦们,突然从我们的视野中减少、撤退、集体大规模消失的时候来临了,我们才猛然惊醒,拍着自己的胸膛叫道:“糟了,瓦被我们错过了!”
确凿,瓦已经被我们错过了。现在,别说城市,哪怕是最小的城市,也已是一片玻璃钢幕墙节节进犯而大获全胜的战场。即使在农村,就是在很偏僻很偏僻的山旮旯里,农村也早已被瓷砖、不锈钢、预制板所统治。瓦们呢?躺在屋角、院角、村角的尘埃里,像前朝的灰头宫女一样,落寞,心死,一任身前身后,荒草萋萋……
有识之士就出来抢救了,大声说这是民族遗产,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又说是精神支撑,传统的和现代的。还说是文化攸关的,是上层建筑同时亦是经济基础的。以及是绿色的、低碳的、环保的、国事家事的、千秋万代的……
还有人身体力行,想尽绵薄之力留住瓦。比如陕西的设计大师余平,放下如日中天的身段,终止频获国内国际大奖的建筑设计项目,十多年间在偏乡僻壤中行走,像夸父逐日一样寻瓦、觅瓦、追索瓦、解读瓦,整日和瓦们相伴相生……
更有人搭上大把的钱财,舍上年华和身家,期冀让瓦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比如儒商赵少君,把生命前半程赚的钱都转投到了“瓦库”上面,目前已经在西安、郑州等地建成了4个“瓦库”。“瓦库”,望文生义就是“瓦的仓库”,实地看看,是把茶放在“瓦的仓库”里面喝,或者说在“瓦的仓库”中开茶楼,让人一边品茶,一边学习从全国各地呕心沥血搜寻来,又挖空心思装饰成各种造型墙的白色、黑色、灰色、红色、黄色、绿色、大块的、小块的、长方形的、半圆形的、三角形的、矩形的、各方各地、各年各代的瓦们……
甚至,还有人为瓦召开了研讨会,唏嘘,感慨,悲伤,叹惋,追怀,疾呼,宣誓,要为留住瓦而皓首穷经,而披肝沥胆,而所向披靡,而愚公移山,而奋斗不止……
然而,尽管他们全都抱定了钢铁的信念,不把世界“瓦”起来绝不收兵;可是我,可悲的直率的我,还是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女士们先生们至爱亲朋们,瓦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今天,已是网络无处不在的世界,人类怎么可能倒退回农耕文明的岁月呢?虽然代表着农业生产方式的瓦,和进城的农民工一样淳朴憨厚,吃苦耐劳,可是不经过工业文明+高科技文明的脱胎换骨的改造,他们怎么可能肩负起新时代文明的重任呢?”
我们不可能回归瓦了,就像不可能砸烂电视机、DVD、电脑、手机、汽车、飞机、磁悬浮列车和核电站一样。现在的人类文明已经行进到21世纪,尽管这个文明越来越暴露出它的诸多黑洞,那我们也只能像顽韧的女娲一样,炼出五色石,去修补它,完善它,而不是毁灭它。
多少恨,人奈何?今天的瓦,只能是这样的一些符号了:
文化记忆:记住历史,我们曾经是这样走过来的;
文明标尺:标示高度,中华民族曾经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
传承血脉:薪火相传,高贵和优秀的精神永在长江和黄河中奔流;
借鉴修正:反璞归真,反思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天道和人道的规则?
更新观念:回归自然,照鉴我们今天的一切一切,是否在为生态和环保加分?
激发砥砺:以瓦为镜,为了民族的健康发展,我们必须对消费抱有高度的警惕,摒除贪图享受的私心,滋养最自然、最普通、最本色的仁人之心,先天下,后喜乐。
而在我的内心,我自己最心仪的,还是瓦的平民化。瓦有很多我个人非常认可的优点,比如说它们是质朴的、踏实的;把自己隐藏在集体中的,不炫耀不声张不出风头的;最本真最本质最本色的,不虚伪不矫饰不巧言令色的。鲁枢元教授说:“大自然是神”。韩小蕙跟着说:“瓦乃自然之子。余宁愿自己是一块瓦。”
曾经屈原时代,价值观乃高庙堂而矮江湖,所以对瓦的印象很不好。屈大夫对瓦的评价亦超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而今换了人间,别的屈说也许还都差不离,唯独对瓦的贬评,应该纠正了,赶快从审丑的小木舟上撤下来,改乘审美的航天飞船吧。
于无声处,请静下心来,谛听瓦之雷鸣。
(作者为散文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本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