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兰亭》的崇高地位闻名已久,想了解它学习它的愿望与古人并无不同。但我接触和理解的《兰亭》大不简单,我闻名已久的《兰亭》范本却是千百年来相延已久的所谓《定武兰亭》,而我这个笨学生一看《定武帖》就困惑起来:说真心话,以我十多岁的那份童心和艺术眼光,就觉得这个被古人认为是无价之宝的《定武兰亭》,不令我“入胜”,不知它的优胜之处何在。它是凭着一种什么魅力,把千古以来学书者的魂灵紧紧地吸引住了?我自幼失学、没有良师,是在盲人瞎马似地摸索一点可以通窍的道路。直到上世纪60年代,我才得以把《兰亭》的奥秘作为自己一个专心致志、下一点工夫的对象。
那时北京东城的老东安市场遗风远韵尚存,我的住处离这个市场不远,穿过马路走进金鱼胡同就到了这个宝地,里面是百货俱陈,我唯一的目标就是那些“旧书烂帖”的小书铺,而最注重的目标则是各种各样的《兰亭》帖本。稍过一些岁月,居然就有了十多种《兰亭》佳本。我把它们罗列、互证、对勘细细研究起来,在每本帖后有些长短不一的题记。后来又把桑世昌的《兰亭考》找出来细加核对,又获得不少过去未曾弄清的细节情况。那时我的眼已经开始欠佳(大约年方42岁),然而还能写些相当细小的行楷书,留下了一批学书心得的痕迹。但是自己从未把这些零笔碎墨当做什么重要著作。可是到了近几年,子女们发现了这些笔迹,把它们收集起来加以整理编次,居然也成为一本小书,无论内容、体例、字迹、见解都还有我个人的一种风格,不应日久散佚,内中有些甘苦心得,还是在别处所不易得到的。由于时隔40年之久,当时的种种历史情况、学术艺术的学习环境、评价标准,这一切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如不加一点简略说明,“80后”的读者已难以想象了,这是我要在卷首交待几句这本小书的原由始末的原因。
“兰亭秋夜录”五个字很平常,却给人一种清而雅的感受。老北京的胡同不俗而雅致之处很多,但我写作《兰亭秋夜录》的无量胡同又有它的特色和历史价值,值得提上几句:这条胡同的西端有清末皇族人士溥雪斋的居所,据说院子有好几进深,那正房还称之为“殿”。胡同最东端有一所大宅子紧把着东北角,巨大的木门关闭得严严实实——原来这里就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的故居,听说里面也有花园。一条巷子两端有这么两位名流的故居,已然太不俗气了,后来老师顾随先生告知我说:书法大名家沈尹默先生也住在这个胡同里。在哪一处房子呢?据说离东端不远,后得知就是门前有四棵古槐,大门外有台阶,望进去有影壁及汉白玉底座太湖石的这处宅院。这在我居住此巷时已经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宿舍,记得好像是唐弢先生也住在此院内。这样说来,我大为高兴,因为这个胡同与书法的历史关系可就太不简单了,我在这里写过《兰亭秋夜录》,这冥冥之中似乎有段翰墨因缘。
庚寅大暑之日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兰亭秋夜录》自序,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