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锋暗寓智慧

    机锋(禅机)虽然变成了禅宗的思维方式,但在当初,还是应付人生种种问题的一种机智。自从世上有了人,便有了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绕。《红楼梦》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有一段妙文,叙写宝玉和黛玉禅机兴发,机锋迭出,锐不可当。黛玉问:“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飘水,奈何?”宝玉道:“非瓢飘水,水自流,瓢自漂耳对。”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读这段话,仿佛在读禅宗语录,一问一答,一唱一提,一默一言,等等机用,莫不大有深意在。机智是对人生种种问题作敏锐智慧的回答。机智是人生的弹簧,缺乏机智人生将显得特别平淡乏味,就好像一架没有弹簧的马车,每一颗石子都会震得你难受。禅宗僧人们对话的禅机也是一种机智,不过,这种机智又被加以玄化了,因而比一般的机智多了一层神秘,按一般的语言机理去理解,就会显得扑朔迷离,云遮雾罩。所以,按照一般语言习惯去索解宝玉、黛玉的对话,不免使人觉得如雾里看花,终究隔了一层。因此,我们必须了解禅机的特点。禅机原来多以机锋的形式出现,它夸大、隐秘、走偏、索微,言在此而意在彼。所以,理解一般的机智,我们或许要用脑,而理解禅机,却必须用心。于是,我们用心循着黛玉的思路,就看到一个寄人篱下的佳人,她的冀盼、希望,她的种种心病都在话语中隐隐若现,其中有反话,有试探,扑朔迷离,似乎要使宝玉抓不到要领。而宝玉也在用心追索她的机锋,自己也机锋迭出。黛玉的机锋集中在她的情敌宝钗身上,宝玉也有弱水三千的回答,表面上什么也没有说,内里的精神却尽在不言中。

    《老子》说:道之为物,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仿佛是对禅机说的。在动乱的“文革”时期,有那么一种纯而又纯的哲学史要把禅宗全盘否定,一扫而光。因为在他们看来,禅是唯心主义的东西。时间证明这些人错了,而且是错极了。心和物是事情的两面,岂能断然分开。就像人的手,有手背必有手心。聪慧如林黛玉,还恨人语浅,不如人意深。现实中疲于奔命的我辈,就更不用说了。禅机实在是以超越、空灵的思维手段来关怀我们灵魂的隐秘之处。这样说,机锋又是智力的极限,为人体会自身的处境开辟了直觉的角度。禅和尚们居草野,食斋饭,不娶妻,而能甘之如饴,其思想的深度与思维的角度,难道不值得我们悉心研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