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 洞
黄土高原刮风的时候,天地都变了颜色。面粉似无边无际的黄尘,在大自然中肆意抛洒,凡是裸露的地方,它会毫不留情地进行彻底覆盖。路断人稀,生灵们都躲到窑洞里去了。
尽管窗外风沙横行,可窑洞里稳稳当当,因为窑洞本身就造在黄土里,藏在黄土里,它与高原没有分家。人离不开土。生要落土,死要归土。脚踩着土心里踏实。
陕北人创造了窑洞,窑洞为他们提供了依赖和生存的保护。窑洞里冬暖夏凉,地气充足,切合自然四季变化的规律。窑洞的顶端光滑饱满,仿佛圆通的苍穹,有无尽的承载力、亲合力、应变能力。顶着土,踩着土,立于土;土养人,土聚气,土生万物。陕北人的坚韧和耐性,与窑洞息息相关。住过窑洞的人,心性绵实,脚步稳健。干事只要上劲儿就不会放松,走路只要向前就不会后退。
李自成从陕北出发,一路打进了京城,创造了农民起义的辉煌。毛泽东曾在南方游击多年,没找到坚固的根据地,后来长征到陕北,住进窑洞,迂回在连绵纵横的黄土高原中,得到掩护、得到补充、得到营养,敛得了大气,成功了革命。窑洞和陕北给了毛泽东的,不只是豪气,还有诗情(他在陕北的窑洞里写了不少意满乾坤的诗篇)。物质和精神是人生的两股气,缺一不可。
红枣补气虚,小米润肠胃,窑洞暖身子,一切都得益于黄土。窑洞聚敛了黄土的精华,黄土凭借窑洞而传神。
毛 驴
毛驴在信天游中经常出现,它与陕北人民的劳动生活紧密相连。有一首民歌这样唱道:“一条条的那个毛驴哎,一条条的那个鞭;赶上了毛驴哎嗨,上哟上了山。毛驴儿欢跑鞭声儿脆,信天游声声满山川。”
毛驴深入人心。陕北人耕地用它,推磨用它,丰衣足食用它,逃荒避难也用它。毛驴身板不高,与马比起来,它显得矮小;与牛比起来,它显得瘦弱。但毛驴的适应性不同寻常,既有耐力又显得柔顺听话,能在许多场合贡献力量。
比如婚嫁喜事,主人为它洗净皮毛,又在头上系起红绸,它便成了驮送新娘子的工具。那时节,穿着花红柳绿艳衣艳裤的新媳妇骑在它的身上,由它碎步颠簸在山路上行走,它的脊背与姑娘苗条的长腿磨擦配合,于它于新娘子都是挺惬意的吧?我想,在牲口的群落中,毛驴此刻一定引人注目,它也一定感到骄傲自豪。再比如与教书先生走在一起,驮着青衣黄卷,它会显得文气十足。与吹鼓手走在一起,驮着锣鼓唢呐,它会显得乐感充盈。当然与小孩子们走在一起,它亦会露出灵巧活泼的样子……
20世纪60年代末期,听说有一位京城大领导的儿子来陕北插队,见到毛驴亲切不已,又搂又抱,又亲又吻,还剃了个光头,与毛驴在一起照相。然后为了奖赏毛驴,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罐头饼干喂它食用。那年月,农村人很少能吃到罐头饼干,不由地眼气毛驴。毛驴通人性,自觉低下了头颅。但受到如此厚待,不是它的过错。
毛驴与陕北人形影不离。有窑洞的地方就有它,有庄稼的地方就有它,有烟火缭绕鸡犬相鸣的地方就有它。一想起毛驴,人的心里就涌起温暖。
沙 柳
黑夜行车于陕北高原,常常看到小河边、沙地上,耸立着一柱柱狰狞的黑影,就像战场上的勇士。这是沙柳,一个不屈不挠的自然形象。
当地人叫它砍头柳,别具一种震撼的力量。它稳稳地扎根在沙地中,身材威武粗壮,头顶往上张开的枝杈,似伸向天空的手爪,在作无声的呐喊——是表示抗击风沙的意志,是呼唤天堂甘露的降临,还是伸展征服了大自然后的雄姿?这些,只有残酷无情的沙漠知道。
还有一种弯弯曲曲的毛柳。它们身材单薄,细细的一根高挑杆儿,身上长满柔软的短枝儿,似乎发育不良。这是由于沙下少水,地面多风造成的畸形现象。但在平顺绵密的沙地上突起一片细长弯曲的毛柳来,那色彩和对比,那种扭曲之美,亦让人动心。
最绚丽和绰约的要数红柳了。它们形似长草,一丛丛蓬结在沙地上,身条儿是那么纤细单纯不枝不蔓,颜色是那么油红闪亮具有金属的质感。沙漠因红柳平添了无数风情,戈壁因红柳生出了女性的秀媚。远行客看到这些生机勃勃潇洒玉立的条儿,恨不得伸出风尘仆仆的双臂去搂住它们。
另一种独见风姿的是小疙瘩柳。它们身杆不高,但分杈繁密细长,枝条上结出许多小疙瘩儿,仿制凝固的音符,在天地之间弹奏抒情乐曲。
沙柳随年月和季节的变化也有所更新。像那砍头柳,冬天被砍尽枝干,但过一段时间又会长出细密的枝条来。那些枝条子挨挨挤挤,看上去简直如同藏族姑娘梳留的满头小辫子,柔顺可爱。沙柳,是塞上的精灵,是陕北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风景。
(作者为散文家,散文编辑,陕西散文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