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发展与外国儿童文学

    对于童年的读物，鲁迅在杂文《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里有一段回忆，他深恶其中的“郭巨埋儿”。郭巨见自己的老母常常饿着肚子把饭省给三岁的小孙子吃，就对老婆说：咱们只有减去一张吃粮的嘴——把儿子活埋了，省出粮食来赡养老母。小孩笑嘻嘻地在母亲怀里摇着拨浪鼓，浑然不知他父亲要抱他到野外去将其活埋了！幸而“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鲁迅写道：“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我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鲁迅自然是站在新思想的高度来说这个故事的，可也还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提起鲁迅的这段文字，我是为了说，鲁迅读《二十四孝图》的时间，推算起来当在我国清朝末年，此时的欧美两大洲早已有不少富于儿童趣味的文学读物，比如在法国被奉为动物史诗的《列那狐故事》,在德国被奉为史诗的《敏豪生奇游记》之类。用这样的故事熏陶出来的孩子自然不会是愚忠愚孝、唯唯诺诺的人。

    鲁迅出生前15年，英国的孩子就可以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感受到一个小姑娘变成一架天文望远镜那般高大的巨人的奇妙趣味——自己的手给自己的脚致送圣诞节礼物（长筒靴）时，就因距离太长而不得不求助于邮差，礼物包裹上写上“爱丽丝的脚收”，可以从其中分享到当柴郡猫的猫头消失时，猫的微笑仍还挂在树枝上这种不可复制的幽默趣味。

    在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里，汤姆在教堂里根本就不顾祈祷时如心有旁骛灵魂就将立即遭到毁灭的宗教警告，照样在教堂里里抓苍蝇玩，牧师布道时，他实在无聊不过，就放出他带进教堂的大钳甲虫，后来甲虫咬住了一条狮子狗的嘴巴，狮子狗尖叫一声，猛然摇了一下头，把甲虫甩得仰面朝天，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鲁迅进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的那段时间里，欧美诸国又矗立起了一座座诸如《彼得·潘》（英国）、《骑鹅旅行记》（瑞典）那样的儿童文学丰碑。

    西方的工业文明和政体文明从17世纪开始，到19世纪其成效已经相当显著，譬如蒸汽机发明带动了机器制造业、交通运输业、采矿业蓬勃发展，使当时英国的社会生产力达到了顶尖水平，其社会制度变革启动，于是，英国的中产阶层形成了，妇女解放运动蓬勃开展了，儿童教育向平民家庭普及成为需要和可能。到19世纪前半期，它的工业文明和制度文明所积蓄起来的巨大能量，使它成为了世界发展的领头羊。

    19世纪英国儿童文学发展史一定程度上成为世界儿童文学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世界儿童文学第一个黄金时代于19世纪中期最早在英国出现，与此存有因果关系。所以，美国1922年设立国家儿童文学奖却以英国18世纪儿童文学作家、出版家约翰·纽伯瑞的名字命名，细想是有其充足合理性的。当我国有先知先觉者意识到需要为儿童来建设儿童文学的时候，欧美诸国儿童文学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都早已着了先鞭，已经形成了西半球儿童文学远强于东半球儿童文学、南半球儿童文学远弱与北半球儿童文学的总体局面。

    二战前后通常被作为世界儿童文学史前后两半段划界的时间点。二战结束后的第四个年头，1949年，全世界儿童就有了自己的节日——六一国际儿童节。这是一个象征，说明着和平能给儿童带来福音。二战后儿童文学的人所共见的一个事实是，英国儿童文学峰端位置的沉降和北欧儿童文学位置的提升。

    以林格伦为代表的北欧儿童文学二战后在一定程度上占领先地位，原因是多方面的：譬如北欧卷入二战的程度与欧美其他许多国家相比都比较浅，有的保持了中立，所以这个地区纵然有战争创伤也容易治愈，经济恢复也相对比较容易。譬如到20世纪的中后期，其教育事业从政府那里获得的财力支持比其他欧美国家要多得多。譬如教育观念、儿童观念以及由这两种观念衍生的儿童文学观念更新也比较早、比较快——遂而，那里儿童天性的解放和儿童个性自由的张扬，都推助着儿童文学的发展。瑞典的儿童文学泰斗林格伦在“长袜子皮皮”系列童话里所创造的皮皮形象和同样是泰斗级作家的扬松在“姆米一家”系列童话里所创造的姆米形象，所体现的美学品格令人耳目一新，而北欧各大家之间的风格又炯然不同，但不同中却又共同显示着现实感的强烈、幻想思维的大胆和现代乌托邦理想色彩的迷人，显示着儿童游戏场面的欢欣和温暖。北欧作家们的标新立异以及所营造的善爱、信谊、安谧、温馨和快乐很快赢得了世界性的认可与赞赏。

    文学的长足发展离不开物质文明，更离不开制度文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对儿童文学的本体实质和它作为文学一个重要分支的审美特征的认识，难免是蒙昧的。当我国改革开放连连带来春天的故事时，我们中国的孩子很快便拥有了地道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蕴涵着纯真美、趣味美、欢愉美、变幻美、喜剧美和简洁美的文学，我国孩子书包里很快就装进了前述提到的那些世界儿童文学名著。如今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持续繁荣发展和城镇居民生活的大幅度改善，许多家庭已有财力为孩子购买价格较为昂贵的童书，像西方流行的《爱心树》、《花婆婆》、《逃家小兔》、《母鸡罗丝》、《哈利和花鸟窝》、《黑眼大红鱼》、《哈罗德的紫色蜡笔》、《活了100万次的猫》等图画故事书，还有《全球典藏儿童文学书系》、《国际大奖小说丛书》等西方儿童文学精品力作，提高了世界儿童文学名著在我国的普及率。就儿童文学问题与西方的平等对话，我们在全面深入了解西方儿童文学成就这一点上，已经创造了前提。

    “郭巨埋儿”永远离我们远去，此乃我国儿童之幸。

    作者介绍：韦苇原名韦光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儿童文学研究会员，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享有者。有《世界儿童文学史概述》、《外国童话史》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