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也热辣，也哀愁

    当我从机舱俯瞰冲绳的那霸机场时，海水半蓝半绿，蓝得妖冶，绿得夺目，望不到边的海岸铺着白沙，椰树摇曳，我的百结愁肠瞬间被涤荡得无踪无影，灵魂出窍般地热切投向这块梦幻之地。

    世界上没有哪片土地如冲绳这般纯粹、自然而热情，无论是本岛，还是诸如宫古岛、石垣岛、竹富岛等离岛，当徜徉在那里的沙滩、海洋、椰林时，人们都会激起对生活最浪漫、最美好的想象。沙滩白则白到让粗戾的灵魂柔和下来，海水澄澈得没心没肺，惹得不同肤色的人纷纷朝圣这海上“麦加”。冲绳人如冲绳上空的太阳，坦诚灿烂得不见一点城府：和司机说好了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的价钱，他偏要把你再拉到另外一个地方，告诉你这个景点不容错过，他免费服务；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见到笑脸，他们的微笑、大笑都发自内心，都绝殊离俗，让人感到故乡般温暖；冲绳人不拘小节，爱吵闹，百人大鼓队将市政府前的广场敲得震颤，舞蹈热辣妩媚，挑逗得客人也随着节拍扭动。那场景让人熟悉到要去寻找孩童时代集市上或过年时乡间的舞狮会。

    然而世界上也没有哪片土地如冲绳这般沉重、复杂而忧愁，它延绵着中、日、美三国的血脉，融汇着对这三个国家古往今来的爱恨情仇。中国风在琉球王国的王宫首里城演绎得最为透彻。进入首里城的第一道正门中山门，便可见中国风格的牌楼式建筑守礼门。门上的牌匾题额“守礼之邦”为中国皇帝册封琉球国王时所赐。首里城主殿的双层建筑模仿明清宫殿建造而成，屋脊、柱头、石狮等则带有浓郁的闽南风。一层内的国王御座上方的牌匾为康熙帝所赐，上书“中山世土”四字。国王的龙袍、大臣的官服显然仿的是明代装束。而正殿的基石用的则是中国进口的大青石。撇开行迹清晰的建筑，浸润到冲绳人仪式中的中国因素，体现为琉球列岛信仰妈祖、过清明节、过阳历和阴历年、信奉中国的阴阳和风水说等等。作为阴阳说的影响，立于冲绳的大街小巷、摆在大小商店的“石敢当”则是最好的例证。据中国古代阴阳家说，地相凶险的丁字路口乃妖魔鬼怪出没之处，若在此立着写有“石敢当”的碑石则可免除灾殃。“石敢当”乃西汉勇士之名，相关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西汉史游的《急就章》：“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传到琉球，琉球人就在石碑上刻上“石敢当”，或“泰山石敢当”，碑额上还有狮首、虎首等浅浮雕。冲绳人对寓意吉祥的“石敢当”颇为喜爱，不仅自己家里摆放，而且作为礼物馈赠他人。

    不过如今若是问其渊源，不仅冲绳人语焉不详，我们中国人同样陌生。

    文化的流播往往如此：源头或许已经枯竭，它却在不为所知的别处获得新生。有时是不经意的，有时又是刻意而近乎抢夺式的。比如近代以来漫长的“日本化”和皇民化过程，古琉球的语言渐渐消失，特别是在二战末期的冲绳战期间，无论妇孺，不说日语则被视为美军间谍。说日语，吃寿司，重礼节，睡榻榻米，县长或者议员竞选人当街讲演，日常生活习惯和政治体制与本土无二。为了证明冲绳日本所属的正统性，日本发行2000日元的币种，新钞正面的图案就是首里城的守礼门，中间的水印也是守礼门。

    由美军托管的冲绳并不幸运：冲绳少男少女成了美军大兵的勾引对象，海湾藏匿着放射性元素，冲绳还是从朝鲜战争持续到越南战争的前沿基地。如今，根据美军驻日设施集中的特点，那霸东北的北谷建起了美国村，大摩天轮、电影院、大型超市、咖啡馆、砖道、椰子树等尽情诠释着美国西海岸的风情，娱乐景点和个性化商店吸引着当地年轻人。而和平祈念公园、姬百合纪念塔、慰灵塔等战争遗迹同样在提醒后人铭记人间地狱般的战场。

    冲绳人手弹三味线，深情地唱着“拶瓦瓦拶瓦瓦……”，词与旋律浸染哀愁，但同时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沉静。冲绳人说，抚慰他们心灵的艺术之花生根于“人间地狱”，岛国的悲哀不是那么轻易就消亡的。

    作者介绍：陈言，文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