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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4月20日 星期三

    丽江四章

    作者:黄亚洲 《光明日报》( 2011年04月20日 13版)

        泛舟拉市海

        拉市海上的沙柳都是没有树根的,我们直接就看到了她们的腰肢,以及腰肢以上的树杈和树叶。船儿驶近的时候,她们是油画;船儿驶远的时候,她们是水粉。

        满海子都是水草。翠绿色的水草大片大片冒出头来,像是要向沙柳树看齐的样子,像是要眺望头顶的白云、海子四周的青山,像是不愿意只浸在水里与野生鱼嬉戏。

        捕鱼汉子的独木舟迎面驶来的时候,水草们就纷纷转身,害羞地低下头去,有的就干脆回到了水里。

        这是海拔两千四百米的高原湖泊,十二月的节令使它非常安静。

        它也有热闹,它的热闹是瞬间的,那就是一大片黑色水鸟的轰然而来。水鸟排着轰炸机的队形,打雷一样。然后,它们刹那间就不见了,就都成了水上飞机,变得柔软和安静。

        我坐在船尾,逆着冬天的风缓缓行进,耳边听着一群照相机连绵不断的咳嗽。我知道朋友们都打着主意想带走这片湖水,想在城市的喧嚣声中,凑个时间,把它徐徐铺展在自己的书桌上,让那只繁忙的鼠标能安静下来,成为小船,于其中缓缓移动。

        虎跳峡,中流砥柱

        他全然不怕金沙江的情绪已经失控,这么疯狂而又这么绝望。

        这位方脸膛汉子一直稳稳地坐着,端着自己全部的信心。他的腰部是咆哮的水,另外三面都是安静的天空。金沙江到了他面前几乎是站立起来,死命摇晃他的肩,而他也就这样以不变的坐姿迎面挡着,遇事不慌,处变不惊,纵然日日夜夜被惊雷包裹。

        他是一块方型巨石。咆哮的金沙江因为他的沉静而迅速分裂成两条河,并且在他身后又瞬间成为同一条急流。

        他脸上细细的密密麻麻的皱纹,也许是闪电的刻痕。

        他充分理解金沙江的绝望。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与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的双重挤压使金沙江突然成了一条狂暴的长蛇,就在他坐着的地方,两座大雪山又相约来了一次特别猛烈的挤压,留给金沙江喘息的距离只有二十米,而他则坐在河流的正中,又使这个二十米的宽度缩短了一半。所以金沙江绝望地站立了起来,跟他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这是一种殊死的拼命,每一粒疯狂的水珠都是惊雷的一部分。

        成为中流砥柱,是他的宿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经纬度就在这里,他的使命和他的光荣以及他的悲剧都在这里。他没有向左边的玉龙雪山求援,也不打算向右边的哈巴雪山靠拢。时间已经过去几百万年,时间可以作证,他没有作过任何其他的价值观念的选择。

        我走下栈道,从只隔三四米的最贴近的地方看他。我的耳膜由于金沙江近在咫尺的怒吼而开始震痛,但是我看见他的坐姿仍然是这般安详,我从远处看他与从近处看他没有什么两样,这条汉子的褚黑色的脸膛始终平静无波,一条彩虹随便地搭在肩膀上。

        如果有一只老虎仍然选择在这里过江,他愿意掸开肩头的彩虹,让飞越峡谷的老虎继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狠命地一踩,从而再次获得腾空的动力。

        他或许想,上天就是为了一只咆哮的生机勃勃的老虎,才让他几百万年地抵挡着这条咆哮的无比绝望的江水。

        我不知道当年渡江的老虎是否感恩,也不知道未来的老虎会不会再次选择这里渡江,更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存在老虎,我只知道,他要在这里接受命运和选择死亡。

        他肯定知道他最终的命运,就是死亡;因为他从来就明白水滴石穿的道理,现在他的下半身每分每秒都在经受着几十万朵嘴巴的啃咬,而且我也注意到了他左腰已经缺损了一块,他的缺损的皮肉和血液肯定已经被带到了中国的江汉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甚至已经进入了东海。

        他当然知道,他的全部生命,最后,一定都是这样的结局和下场,但是他的坐姿依然一动不动。由于他四周的雷声太大,他此刻有没有在念经我没有听到,但是他打坐的那份安祥,我时时刻刻感受得刻骨铭心。

        他是一位怒目的金刚,或者,是一尊慈悲的菩萨,他是天下所有坚守者的祖宗或者是战友,或者,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简简单单的——

        命运。

        玉龙雪山

        公然以一种冰清玉洁的形象示于天下,于今,可算得一种风范。

        背衬蓝天,把白雪像繁花一样披满全身,只在白雪的缝隙处露出铁灰色的刚硬的肌腱,就这么坦坦荡荡坐着,向四面摆开自己的形象,不惊不乍,不急不徐,风来的时候从容地吸一口雾气,风去的时候便顺便吐一朵白云。

        植物是在腰部以下才有的,那是一片又一片的赤松、马尾松、雪松,就像一位赤膊汉子腰间绑着的一些丝织物。我想,也只有长青的松树,才有资格跑来映衬玉龙雪山的坚贞、坦荡与果决。他们双方惺惺相惜。

        一个从沸腾的地心深处走出,并且只选取白雪做成盔甲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冷冷暖暖能击败你?

        我走入了你的怀抱深处。现在,你允许我伸出手,在海拔4506米的高度抓起一块硬硬的雪团往下扔,扔到海拔四千米或者三千米的地方。我感到手心很冷,我似乎没有感觉到你一丝一毫的热量,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你的赤热的心始终埋在最深的地方。

        迎面吹来的是十二月的冷风,这种凛冽的风甚至使我的眼角渗出眼泪,但是我也知道,我的泪珠是有温度的,泪珠来自我的心底,我的心底在努力模仿你的心底。

        此刻我便仰望主峰,主峰呈尖笋状和嶙峋状,海拔5596米。主峰以这种锯齿状雄视天下也是合乎逻辑的,体现了它的亘古不变的意识形态。于是,它身后的和气一团的天空也就裂成了永久的锯齿形,被迫作出了是非分明的抉择。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不高举锋芒,不树起一根最纯洁最神圣的标杆,你玉龙雪山又何必来到世间?

        你是作为英雄来的,也是作为许多人的敌人来的,你在出发之前就选定了自己的立场和形象。

        在公务员不敢说出自己的政府背景、警察走进霓虹灯就悄悄脱去警服的时代,玉龙雪山敢以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日以继夜地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无疑,是一种风范,一种近乎残酷的榜样,足以让许多营营苟苟的人惭愧和沉默。

        古城艳遇

        为了寻找艳遇,我又来到古城。

        硕大的黑色的木制水车依旧立在大研古城门口,照例把我缓缓地卷进城去,让我随着圣洁的雪山之水往里慢慢游动,它一眼就看出我是一条不安分的鱼儿。

        上回来时只遇见夕阳、银器和古钱币,只记得光滑的鹅卵石小路把我送到了旧年时光,然后又托付大水车把我吐回现实世界。

        今天我存着心来寻找艳遇,既然古城已经把“相逢艳遇”做成了自己的广告语,在全世界的城乡招徕爱情。

        碎石子小路还像上回一样绵长,并且没有方向。我委托自己的自由的双脚作为我的向导,而我的脚步,又聘任风和叮咚的水声作为带路的朋友。

        阳光也是老脾气,像蜻蜓一样叮在粉墙上,久久不肯移动。

        依旧是那位戴花的老妈妈,在古老的墙洞里纳鞋底,她头顶的青砖墙上写着路标:“茶马古道,通往西藏”。

        依旧是那副下不完的棋,柳荫下,流水旁,桥头是汉界,桥下是楚河。

        我渴望相遇的那顶花伞,我幻想碰见的那对酒涡,在水边,还是在桥堍?

        虽然临河的茶楼里,那幅“将艳遇进行到底”的标语试图打起我的精神,但是我迎面看见的每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手臂都有成功人士紧紧相挽。

        只有水边的那碗普洱,一直在邀请我坐到铺有坐垫的小方凳上,坐在夕阳的隔壁;只有对街的大姐在不停地炫耀她的银器,说绝对是自家的百年作坊打造,说为了彼此的友谊可以让金钱对折。

        只是,属于我的那一抹银铃般的笑声,响在哪里?让我疲惫的心灵重新颤动的那句歌声,锁于何家?

        我看见,叮在白墙上的那抹阳光,渐渐退走了半寸,而守在墙根的那片青苔,依旧纹丝不动。

        我的心渐渐静默下来。一串细细的银鱼,绕过我手中的茶碗,慢慢游过脚下。

        时间在古城是不存在的,尽管白天的光线会慢慢地染黑,尽管夜晚的灯笼会蜕化成太阳。

        在门洞里纳鞋底的老妈妈,她的第几轮针线,让一百年前的茶马古道渗出了血迹,或者响起了情歌?

        我在柳荫下的茶碗里,默默地品着一个古旧国家的西南重镇,品着大街上渐渐消失的那串马匹,品着客栈里总是残缺的那轮弯月。我的心渐渐地明亮起来,叮在粉墙上的那片斜阳,现在,移入了我心房的窗下。

        我在遥远的历史里相逢了自己的宁静,我在人家的笑声里触碰到了生活的从容。

        古镇让人安静,这就够了。在这么一个纷繁芜杂的时代,有什么词汇能比“安静”这两个字更加鲜艳?

        谁能说古城没有艳遇?

        让生活松弛下来,让生活缓慢地上升到精神的层面,那么,你就是邂逅爱情了。这种不期而遇,会使你浮想连翩。丽江古城与江南雨巷异曲同工。

        男人的汉界和女人的楚河,就是古城的充满魅力的棋局,纠纠缠缠,交交错错,百年没有结果,千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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