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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2月23日 星期三

    古炉

    作者:贾平凹 《光明日报》( 2011年02月23日 13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古炉》的故事发生在陕西一个叫“古炉”的村子里,这是一个偏远、封闭、保持着传统风韵的地方,但是这份宁静却从1965年冬天开始动荡了。古炉村里的几乎所有人,在各种因素的催化下,被迫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之中。时间一直发展到1967年春天,一个山水清明的宁静村落,在“政治”虚幻又具体的利益中,演变成一个充满了猜忌、对抗、大打出手的人文精神的废墟。作者用真实的生活细节和浑然一体的陕西风情,把当时中国基层“文革”的历史轨迹展示在我们面前,是作家对那个时代中国农村的生动写照。这里节选的是开头部分。——编者 

        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盖要去墙上闻气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货呀!婆说她嫁到古炉村的时候,家里装豆油的就一直是这瓶子,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窑场一百年来都再烧不出来了。狗尿苔是放稳了方几的,在方几上又放着个小板凳,才刚刚爬上柜盖,墙上的木橛咔嚓就断了,眼看着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门槛上梳头,她的头发还厚实,但全白了,梳一会就要从梳子上取下一些脱发,绕一绕,塞到门框边的墙缝里。墙缝里已经塞有一小团一小团的头发窝子,等着自行车上架着货筐的来声在村口的石狮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着去换炝锅糖了。哐啷一响,婆问:咋啦?狗尿苔说:油瓶掉啦。婆头上还别着梳子跑进来,顺手拿门后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见地上的一摊油,忙用勺子往碟子里拾,拾不净,拿手指头蘸,蘸上一点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刮得不能再刮了,油指头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头舔了。婆说:碎爷呀,就这点油了,你给我打碎了?狗尿苔说:我去闻气味,它就掉下来了。婆说:闻啥气味,哪儿有啥气闻?!狗尿苔说:有气味,我闻到着一种气味。

        已经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总是闻到一种气味。这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怪怪的,突然地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像六六六药粉的,呃,就那么混合着,说不清的味。这些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处寻找,但一直寻不着。

        婆说:你是不是鼻子烂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来,鼻腔里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说:我就是闻着有气味,我以为它是从墙上来的。婆看了看中堂墙,墙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柜子上方贴着毛主席的像,而旁边就是挂油瓶的木橛,木橛齐根断了。婆愣了一下,却说:闻气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说:我没撞,它自己掉的。婆说:你还犟,犟,你给我犟?!笤帚又打起来。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孙俩在脚地转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护,笤帚就打在手上。猫钻在桌腿下,说:啊疼,啊疼?狗尿苔把猫踢了一脚,没喊疼。婆说:打你你还不跑?!狗尿苔这才往门外跑。婆还撵着打,其实她已经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后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着院门框子响。

        那一日没再下雪,也没风,几天前的落雪全扫到了巷道两边的排水沟里,雪和泥搅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响,并不湿鞋。但院墙的瓦槽沿上挂满了冰锥,时不时有掉下来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着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树就剧烈地摇晃了。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树,他以为是他的身子摇晃才觉得树在摇晃,但刹住了脚步,杜仲树还在摇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响。

        树下圪蹴着一堆人,有田芽,有长宽,有秃子金,还有灶火和跟后。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他们是担尿水给生产队搅和了一堆粪后就全歇下了,歇下来用嘴哈着手。太阳虽然还在天上,却是一点屁红的颜色,嘴里哈出的热还是一团一团白气,每个嘴都哈了,白气就腾腾起来,人像揭开了锅盖的一甑耙包谷面馍馍,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扑沓下来的几疙瘩牛屎。

        护院的老婆和行运在山门前吵架,可能是行运在几个月前借过了护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钱,行运说他不久就还给了,护院他老婆说根本没有还,两个人就吵呀吵,已经半天了,吵得没结果。树下的人没有去劝架,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总算巷道里谁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哟,哟哟,哟!本来要喊的是老顺家的狗,那是最大最威风的狗,而别的小的丑的狗都耸着耳朵跑动,说着:来了!来了!狗的话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轰响,行运和护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声。老顺家的狗踏着步子出来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着一张被子,在三岔巷头扬起头,只喊一声:汪!拖音特别长,所有的狗就闭嘴,夹起尾巴避让了。

        村子里突然间没有了响动,树下的人一时倒觉得无聊,吃烟的吃烟,打盹的打盹,要么解开了怀在棉袄里子里捏虱子。秃子金靠在杜仲树上蹭脊背,先是看着前边巷中一家灶房屋顶的炊烟,烟是蓝色的端端往上长,后来就歪了,软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点昏昏欲睡了,当叽里哇啦地跑过来了狗尿苔,立马快活起来,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毕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从来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种蘑菇,有着毒,吃不成,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而且还是狗尿过的地方才生长。狗尿苔知道自己个头小,村里人在作践他,起先谁要这么叫他他就恨谁,可后来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也就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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