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的需要,1984年9月,我从被借调尚未期满的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院(那时称“研究所”)调到光明日报,开始了真正报纸编辑的职业生活。不久,胡乔木同志指示:《光明日报》要办个语文专刊。而我,新来乍到,尚无专事,加之有过20来年的语文教育与研究的经历,领导上就让我参与创办,并最终主持编辑这个《语言文字》专刊。
这,就使我有机会接触,并认识了不少包括王力、吕叔湘、周有光、陈原、张志公等大家在内的许多语文学界的著名专家、学者和专业教学、研究工作者,向他们学习,并得以深造,不断做好和推进专刊的工作。
实实在在地说,对于编辑这个活儿,我并不是十分陌生的。因为,早在“文革”后的1978年,我在基层教育部门做语文教研员的时候,就创办和编辑过一张语文小报。那张被戏称是“‘文革’后首都创办最早而寿命最长”,后来还被张志公先生赞扬是“内容很好,很活泼”的区县“教研室级”铅印报纸,叫做《星雨》——她,现在是由我的不断更新的接替者们主持,依然生存着——但我办的时候,她毕竟太小,也还过于拘谨。噢,以这样浅尝而局限的经历,要办好使国内语文学界欢迎,甚至国外华语社会不无关注的《光明日报·语言文字》,我的心里总不免踌躇与忐忑。
那时,没有电脑的设施,一切都要手抄笔录。所以,每要将文稿送排字车间付排前,编辑们都得费些思量地在稿件上标出所需要的字形、字号,以及哪里该空格、空行,哪里要放图表或照片,还有刊头什么的,以供手民师傅们捡字时参考。而我所面对的,又大多是应约而赐,几乎难见瑕疵的上述大家和专业研究工作者们的文稿,那么,标题如何设计,引文怎样字体……这一切,都自然会更使我增添了一份沉重的感觉。
但,读吕叔湘先生的文稿,我却不怎么犯难。因为,他写稿,不但字斟句酌,文从字顺,甚至不放过一个标点,而且几乎都在文眉标出了排版时应注意的行款格式,以及用怎样的字体,多大的字号,等等。这对于我来说,不特是一种雪中送炭,不特是给我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更重要的是使我能够从先生认认真真的行文与标注中,学习了不少语文和编辑工作的技术性知识。就这样,我边读他的文稿,边学习,边改进。工作中,稍有令他满意之处,就会得到他由衷的称赞;倘有失误,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指出。
那是1985年1月15日,他寄回了我请他审定的他所写的关于《语文问题种种》的文章小样,并附信给我说:
小样今天(1月15日)下午才收到,居然没有错字(有一个是我改原稿),很了不起。
但是,接着又指出:
可是,与例句有关的行款搞得一塌糊涂,真糟糕!小样行间很密,简直无法改清楚,好在有原稿可供校改。
再接着,便是严肃的忠告:
只要记住:例句退二,右边顶格,转行退三。二校时一一改正是不难的。
刻意求真,率直可鉴,这,不仅是一帧函示,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手把手地教我怎样做编辑呢!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学习与深造的机会,当然不会只呆在编辑室里等着大师的撰赐,而是经常地去看望他,或打电话,有时他也叫我。我向他请教编辑工作,以及我仍在致力的语文研究的知识和理论。他的手稿,以及经他校订过的小样,有不少都标着“提行”、“五楷”、“四方”、“标题另排,二行”、“只向前一字”、“不空行”,或“∨∨”(表示空两格)、“∨”(表示空一格)等的字样和符号;他随同文稿和专门写来的便笺或信件,几乎每一封都告诉了排版的要求,并指出我已见报专刊的或可肯定之处与不足。所有这些,都是我不断提高语文素质和编稿能力的很好的教材。这些手迹,我至今悉心珍藏着。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他,他似乎是刚刚读了一则什么报上的专业新闻。因为,那位记者不能准确地表述所采写的相关内容,他有些恼火,说道:
“新闻,是一种文字工作,可又不只是文字,还要有专业知识。譬如,你搞语文专刊,不只是加工稿子,还得成为语文的内行,甚至要成为这方面的一个专家。不然,怎么看得出人家的文章哪里对,哪里错?要是自己写,又怎么说得清专业知识的子丑寅卯呢?”
不久,他就写了一篇题为《做文字工作不仅仅是文字问题》的短文寄给我。
这文章,后来发表在1985年7月23日的专刊上,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内刊等请求全文转载,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著名语言学家伍铁平先生还将其中的议论摘引到讲述自己学术生涯的文章里,以警醒后学。
1987年的下半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函告,要我将此前数年所写的关于语文教育的随想录成束,拟于下年出版。我把这事告诉了吕先生,他很高兴;我请他题签,他没有拒绝,只是埋下头,仔细翻阅,并审看我送上的部分样章。
几天后,他来信叫我去他家。
一进门,他就将写好的书名墨迹放到了我捧起的手上。我展开一看:啊,“语文·情趣·教学”——那样清逸、方正、秀丽。而且,竟是横、竖的两帧!
他笑了,说道:“我的字不好。要是不行,我再写。”
后来,我才知道,先生早就有个“三不主义”的为人准则,其中之一就是“不题字”。但,何以接受了我的贸然呢?
我,步出他的家门,走着,终于悟出了:哦,这是一份爱的传递,这是一份对于《光明日报》的爱的传递呵。因为“光明”,所以被看重;因为“光明”,才有了这份特殊的爱的享受;我感受到了一个“光明人”的自豪,感受到了一个《光明日报》编辑、记者肩负使命的荣耀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