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的植物

    中国人看到城墙一般都不会吃惊，吃惊的是外国人。

    我住在城墙下的时候，国内的朋友来了，大不了说：“好一个明代大古董！”我会细跟他们说这城墙太古老，明代的城墙里可能还包着唐代和北魏的城墙！他们一听更吃惊，但再吃惊也吃惊不到哪里去，在中国，几乎是每个城市都有城墙。外国朋友来了，其吃惊程度就大的多，印度朋友里德，个子比我低一些，皮肤却比我黑得多，看到城墙，大兴奋起来，他在印度从没见到过这么高的墙，非要上去，我只好陪他往城墙上爬一遍。

    我对城墙太熟了，我在城墙下的院子里从两岁长到十五，那时候护城河还在，发大水的时候许多人都站在护城河边看，浊黄的水眼看着要晃到河沿上，那真是有点怕人。我读书的小学也在城墙下，上体育课，有时候会一脚把足球踢到护城河里，那时候护城河里长满了各种植物，更多的是庄稼，我在城墙边上认识了什么是谷子，什么是高粱，什么是黍子和玉米，还认识了各种蔬菜，鬼子姜和山药蛋，豆角白菜倭瓜和茄子。那是个总是吃不饱的年代，人们绝对不放过任何一块儿空地。在最饥馑不堪的年代，人们甚至把庄稼种到了城墙之上，你仰起脖子可以看见有人在城墙上锄地，你就会想，那上边有水吗？如不下雨能有收获吗？好在古今中外就没有不下雨的老天爷！

    春天来的时候，护城河边上的白杨绿了，有人上树去打那一小穗一小穗的杨花，这杨花用水沤了可以吃，味道苦涩难当。有人去城下挖野菜，好像田苣比较多，这是野菜中的上品，现在去饭店请客，主客动辄点一盘苦菜来涮嘴，但饭店里的苦菜做得不那么地道，用的是最简单易行的方法，是先用开水汆，再用凉水泡，然后切碎上盘了事。真正好吃的苦菜要沤，用米汤直把苦菜沤成黄色，连汤带菜最宜吃平民们的土饭，稠粥、拿糕、莜面。又说到作家孙犁，好多次对我说到苦菜，说河北的吃法和山西不大一样，我想，当年他在繁峙郭四家养伤的时候可能吃了不少苦菜。

    在山西，春天的时候有什么可吃？苦菜便是上好的一道菜。

    记忆中，除了苦菜，还有一种极辛辣的野菜，名字叫“麻麻”，这种野菜生来好像是专门用来对付鼻子的，你在地上找一根麻麻拔起来放嘴里嚼嚼，一会儿鼻子就受不了，眼泪就会出来。人们把这种野菜挑回去剁碎用醋拌了吃，完全是吃油泼辣子的意思。饮食四大味：酸甜苦辣。辣的总代表是胡椒和辣椒。胡椒自汉代传入中国本土，辣椒的传入大约是明代，我至今不知道汉代以前人们吃什么样的辣东西？

    麻麻这种野菜好吃不好吃？可以说很好，吃稠粥，吃莜面都好，好就好在辣鼻子。花椒之麻，在于嘴，花椒吃多了，嘴里是苏苏发麻，而辛辣如麻麻这种野菜作用却在鼻子，芥末之辛辣也在鼻子，常见有人在饭店吃饭，生鱼片往味碟里一蘸再往嘴里一送，马上找餐巾捂脸，眼泪已经出来了。

    城墙下和城墙上有许多植物，要是雨水好，城墙上下的植物一齐茂盛起来。有识之士也许可以写一本城墙植物志，想来此书还不会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