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永生之美

    如果世界上有一座建筑注定要作为废墟而永恒,它就是伫立于雅典卫城山顶的帕台农神庙。

    千百年来,瞻仰帕台农之美,是世界各地诗人、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神圣梦想。我就是带着这神圣梦想,自罗马飞越爱琴海,在黄昏时分踏上雅典的土地的。为了能够住在雅典卫城山下日夜眺望帕台农,我临时放弃了预定的旅店,找到了一家在客房凭窗就可观瞻神庙倩影的旅店。——当晚我独自守在窗后,饮美酒、望神庙,真有神仙不与的极乐。

    翌日清晨,我穿过卫城山下的古老街巷,在苍翠和古意的混合景致中从卫城西北角爬上山顶,朝阳中的帕台农立即让我感受到它那雄壮中的肃穆威严。置身于帕台农的多立克式立柱前,我感到这些大理石立柱充满了壮健的生命,具有升腾奔放的意象。然而,当我离开一些距离、特别是在卫城附近的那些山头来观望它的时候,帕台农真如一只幽雅无比的神禽,轻盈地栖息于永恒的灵韵中,令人感到它的和谐只属于某个理想的梦境。

    帕台农首次建立于公元前490年,为庆祝雅典人战败波斯人而建,但在10年后被毁于波斯人的反击。现在我们看到的帕台农,是雅典人第二次战胜波斯人之后,民主执政官伯里克利主张重建的。当时雅典公民普遍主张保持原神庙的废墟以纪念沉痛的历史,伯氏却主张要建造一座更加雄伟的神庙,表彰雅典人的伟大。

    新帕台农的建筑,由雕塑家菲迪亚斯监督,建筑家伊克谛诺和卡利克拉特设计,自公前447年开始,历时十数年。然而,这座耗资空前的神庙,自完成最后装潢的第2年(公元前431)开始,就长期陷入希腊内外频发的战争之中,在沧桑岁月中几易其主。最为可悲的是,1458年土耳其人占领神庙,1687年在威尼斯人的进攻中,土耳其人存放于神庙内的火药被流弹击中,神庙葬身火海。一座神庙两度兴建,两度在战火中化为废墟,这难道就是帕台农的宿命吗?

    现存的帕台农,是一座缺失屋顶、四围残败的废墟,从整体到局部,乃至于每一块大理石,只要附身于它,都在诉说着它在两千余年中遭受的打击和劫掠。神庙内外原本是以菲迪亚斯统一规划、历十数年完成的雕刻群像装饰的。这些雕像表象着希腊的神话和历史,本身就是希腊古典艺术的伟大杰作,而且又以其飞动、雄浑的造型与神庙建筑的简洁、肃静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然而,除了极个别的雕刻残存,整个废墟展示于我们眼前的是被洗劫一空之后的满目疮痍。

    但是,这座纯粹的废墟却穿越重重历史的劫难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在雅典卫城山顶,它那眺望着荷马诗中赞美的葡萄紫色的爱琴海的身姿,无论在风中雨中,无论在阳光下月影下,都是那样和谐美妙,流动着令人惊赞而又无以言传的神韵。历史的劫难不仅剥夺了帕台农的所有装饰,而且摧毁了它的肌肤,然而,它正如浴火新生的凤凰一样,在荡涤一切浮华之后获得了纯粹形式之美的存在。在公元前427年出生的柏拉图,认为在生灭变化的现实美的事物背后,存在着永恒不变的纯形式之美。生长于雅典的柏拉图一定是在帕台农的纯形式之美的光辉中萌发了他的哲学思想。

    关于帕台农的美的秘密,千百年来,已有太多的研究和说法。较为流行的说法是,建筑家以遵循和背离数学精确性的双重原则实现了这座神庙的绝美形式。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的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认为宇宙和谐的完美比例是“1:2”——“八度音程关系”。但是,帕台农建筑家使用的却是“2:9”的比例,这种比例在它的细部和整体都可见出。“2:9”接近于“1:2”的稳定的和谐,但又避免了整数比的机械和单调。在细节上,帕台农建筑家通过对台基、立柱和横楣作细微的收缩、隆起和雕刻凹槽,以及改变比例等手法,使神庙表面“没有一条直线”。这些处理在宏观上保持多立克式神庙的庄重肃穆的同时,赋予它轻盈而上升的意象。帕台农建筑家的匠心独运,将一座无机的大理石建筑灌注生命,使之成为一个富有生命神韵的艺术杰作。

    帕台农建筑的时代是伯里克利领导的雅典民主的黄金时代,它所追求的数理和谐而臻于有机体的生气灵动,是本于希腊古典民主精神和人本主义的。帕台农的基本建筑尺度(模度)是其多立克立柱的底面半径,即1.9/2米。1.9米是人身高的尺度,这个尺度的选择无疑是应了普罗泰哥拉(公元前490-421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之说。比之早一千年的古代埃及的阿蒙大神庙,主神殿立柱底径3.6米,就选择了超人的尺度。阿蒙大神庙呈现的是超人的权威和森严,帕台农改写了世界宗教建筑史,创建了一个真正属于人的和谐理想的至美神殿。

    根据希腊神话,海神波塞冬和智慧女神雅典娜争做雅典城邦的守护神,海神带来的是代表战争的三叉戟,而智慧女神带来的是代表和平的橄榄树,热爱和平的雅典人选择了雅典娜作他们的保护神。帕台农供奉的就是智慧的雅典娜女神。

    回首两千年来的人类历史,无论对于希腊民族,还是对于整个人类,帕台农的废墟都是一个双重象征。它一方面象征了以战争为极点的残酷与苦难,另一方面象征了对人性优美与和谐的永恒理想。

    废墟中的帕台农,一个人类在漫漫历史苦旅中的爱与美之梦,因为这梦,它在每一个凝望者的眼中展现着神圣和谐的永生之美。

    肖鹰,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