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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1月12日 星期三

    风雅人物 (二题)

    作者:聂鑫森 《光明日报》( 2011年01月12日 13版)
    插图:郭红松

        长峡墨香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著名书法家牧字人,从遥远的湘中古城湘潭,一个人悄悄地来到鄂、陕交界处的竹溪县十八里长峡,已经四天了。

        竹溪当然不是他的故乡,他是在湘潭乡下一个穷苦家庭出生和长大的。后来,在书法上崭露头角,调到书画院搞专业创作,跻身于全国书坛的名家之列,眼下已是堂堂皇皇的院长了。无论他名声如何显赫,潜藏在心底的那一份乡土之恋总是挥之不去。尽管父母早已过世,每年春节前夕,他都要自带笔、墨、红纸,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为乡亲们书写春联。他读初中时,家里交不起学费,年老的班主任向春生总是从菲薄的工资里,拿出钱来替他交纳。他成名后,自筹了十万元,在母校设立“向春生教育奖励基金”,资助那些贫寒学子。他说:“人是要懂得感恩的!”

        他第一次到竹溪来,是几个月前的春末。县政府忽然寄来一个请柬,邀请外省一大群书法家到这里参观各个风景点,尔后留下墨迹,备作“碑林”入选作品,但坦言是贫困县,旅游刚刚起步,付不起什么报酬。他立即回了电话,保证准时赶来。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故乡的农民兄弟,企盼脱贫的殷切目光。

        这个县幅员广大,山高林密,登楚长城,访十八里长峡,听向坝民歌,泛舟标湖……行色匆匆,走马观花地盘桓了四天。离别前的那个夜晚,在县城一个宾馆的大厅,摆开桌案,由书法家们挥毫作字,观者如堵。

        在所有的风景点中,牧字人对十八里长峡印象最深,那里的云来雾往,那里的奔跑着野牛的高山草甸,那里的溪、河、泉、瀑、石、崖、树、洞,无不透现出远古的单纯和静穆,俗尘不染,物我两忘。他铺好一张八尺整宣,乘着晚餐后浓浓的酒意,用正楷颜体,即兴写下一首自作的七律:“入峡森森日影轻,溪河浪激石铿铮。峰峦掩面云霞里,泉瀑吟龙洞穴中。红豆杉贞年岁古,绿林寨老堑苔深。眼前尽是桃源客,未见俗尘袖上侵。”然后落下年、月、日和姓名,钤上名章和闲章。他平生喜习楷书,楷书中又最喜欢颜体,颜体中尤钟情《勤礼碑》:通篇博大沉雄,用笔苍劲挺拔,结体严峻开张,凝重而无呆滞,敦厚而见潇洒。这幅字他自谓会有《勤礼碑》的风致,身前身后的赞叹声,便是最好的佐证。

        风流云散,第二天大家揖别竹溪,踏上各自的归途。

        一周前,牧字人收到从竹溪寄来的快件,里面有一张大照片,摄的是一块雕着石座的大理石碑刻,原作就是他写的那首七律。刻手的功夫极好,阅稿、选石、磨石、上墨、过朱、打样、镌刻,每一道工序都无懈可击。但他的原作,也就是墨稿,却让他冷汗沁背,整体效果虽不错,但有些字写得过于疏放,失之严谨、敦厚。是那晚酒喝多了?还是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有些得意忘形?他不能让这样的作品留在竹溪,将来后人是要指背而叱的!好在碑还刚刚刻好,整体安放到碑林里还要一段日子。他决定重写,再让刻手重刻,石料费、工钱都由他来付!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十八里长峡,住入一家农家旅店,不惊动任何人。

        这四天,他吃了早饭后,带上几个馒头和咸菜,进峡去,慢慢走,细细看,傍晚时再回到旅店里来。夜晚灯下,在房间的大方桌上,心平气和地抻纸挥毫,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半夜鸡叫,才上床安歇。

        今天是第四天了,等同于上次来竹溪的时间,不同的是,牧字人这次的四天全丢在十八里长峡。心真的静下来了,都市的喧嚣了无踪迹,山形水态,云影鸟姿,全融入了他对书法的思考之中。静生慧,静生灵性,真的不假。当他走出峡口,回到旅店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虽说是盛夏,风却是清凉清凉的,毫无暑热之意。

        店主姓刘,年岁略长于他,但头发青青,只是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见他进门,热情地迎了上来。

        “牧先生,我请你到餐厅用餐,酒和菜全备好了。”

        牧字人以为回得晚,随便请厨房煮碗面充饥便可,没想到店主倒要作东请客。他很感激地说:“老刘,多少钱都算在我的账上,何必你作东。”

        “我要尽地主之谊,你别客气。”

        餐厅里电灯明亮,在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六大碗菜、一坛米酒,以及酒碗、饭碗、筷子等物。

        老刘给两个酒碗斟满了酒,说:“你远道而来,祝你心身愉快,我们先干了这碗。”

        酒很纯很香,两人碰了碰碗,然后干了个底朝天。

        “牧先生,其实我认识你,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几月前的那个夜晚,你当众挥毫写颜体字,写的是关于十八里长峡的一首七律,我就站在你旁边。”

        “我的那幅字,酒喝多了,没控住手腕,有些字写砸了。”

        “因此,你又来了,为的是重写那幅字。”

        “老刘,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一进店,我就认出你了,但没声张。每天你出门后,我到你房间里打扫卫生,看到你摆在墙角的书件,写的都是那首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也从小爱好书法,略知一二吧,那晚你写的字我看出了毛病,却不能说,领导交待我们不要多言,以致让你又来了一趟。”

        “老刘,我不枉重来这一趟,脑袋开悟了哩。你别客套,评评我这几晚写的字。”

        “第一晚写的字,虽平平,但已见灵气跃动了。第二晚写的字,有了进展,端庄中见法度,但少了些开张之势。昨晚呢,几乎张张不错,收放得体,有《勤礼碑》的风骨,还有你自身的飘逸之韵,就像这长峡,气象万千哩。写得最好的一张,我特意放在你的床铺上。”

        “我相信你的眼力,明日就把这张交到县里去,当然还要交上重刻所需的全部费用。酒逢知已千杯少,来,老刘,借花献佛,我要敬你一大碗。”

        “且慢,牧先生,我是竹溪人,还是让我来敬你吧。”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云雾薄如蝉翼,月光如水,明明亮亮地倾倒到餐厅里来。

        牧字人蓦地站起来,去把电灯关了,月光更白更浓了,盈满了一屋子。

        “老刘,我忽然有了两句诗:‘举盏情犹烈,关灯月更明。’”

        “牧先生,我狗尾续貂了:‘青山窗外立,听我论生平。’”

        “好!”“明早,你动身前,我有一事相烦。”

        “请说。”“想请你看看我平日的书法习作,望不吝赐教。”

        “老刘,我当洗手、焚香,认真拜读!喝酒!”“喝。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琥珀手链

        年近半百的湘楚大学考古系教授柏寒冰,业余爱好除了看书、著述之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抽闲去叩访城南的古玩街。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看过去,金石、字画、瓷器、杂项,在一种高雅而古典的气氛中,让身心得到最大的愉悦。他不着意于收藏,但偶尔也会买上几件被店主看漏了眼的小玩意,价格便宜,又“真”又“古”,作平日休憩时的把玩,那一份快意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古玩街的店铺,他太熟悉了,有经营专项的,也有啥都上柜出售的,前者历练已久,属于“老江湖”了,后者往往初入此道,于杂乱中显出一种热闹。柏寒冰特别留意于后者,往往在这种地方,可以“拣漏”,淘到称心的宝贝。

        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柏寒冰走进了这家新开张的“赏奇斋”。他清楚地记得,这家店铺原名“悦古斋”,专营古旧家具,店主是个白发老爷子,大概是赚够了钱,把店铺转让了。里面的格局,已经全变了,古旧家具一件不见,墙上挂着字画,博物架上摆着铜壶、瓷瓶、佛像,柜台里胡乱搁着一些钱币、项链、砚台、灯具,一看就知道店主应是个品位不高的新手。

        柜台里果然站着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长得很粗壮,浓眉、大眼、高鼻,下巴上蓄着一小撮胡子。看见有客人进来,他只是点点头,连问候都没有一声,不是过于自矜,就是有点傻愣。

        柏寒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进门时,从墙上挂着的营业证上,知道这个店主叫毕聪,本想主动打个招呼,喉结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了。

        柏寒冰先看字画,真的、好的,少!有一幅黄胄画的《毛驴图》,初看,题款是真的,可那几只毛驴用笔用墨虽有几分相似,但不是黄胄画的,缺那么一点精气神。看得出是一张黄胄的真迹,分成了两张画,这张是真款假画,另一张呢,只可能是真画假款,没挂出来罢了。他再看博物架上的玩意,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踱到柜台前,俯下身子,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那不是一串琥珀手链么?但说明卡上只是标着“旧式手链”四个字。

        他相信他的眼力不会错,这串暗红色的琥珀手链,是用八颗琢磨好的琥珀珠穿成的,每一颗都有拇指甲那么大。此刻他只是想知道,毕聪是否明白这串手链是琥珀的就行了。

        柏寒冰问道:“请问这手链是什么材质的?”毕聪说:“不知道。是从一个老宅子里收购来的,应该是个老玩意吧。”

        “出价多少?”毕聪想了好一阵,咬了咬牙,说:“五百元吧。”

        柏寒冰心里笑了,这样大的琥珀珠,每颗应在两百元左右,可见毕聪真没看出这是琥珀手链。

        “请拿给我看看?”“好。好。”

        柏寒冰并不是真要看,只是作出看了又看的样子罢了,然后说:“可以少点儿吗?”

        “多少呢?你说个价。”“四百元怎么样?”

        毕聪装出很犹豫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你就再加五十元吧。”“行。我要了!”

        柏寒冰付了款,转身准备走时,毕聪很恭敬地说:“你是柏寒冰教授吧?”

        柏寒冰愣了,问:“是。我并不认识你呀。”

        “我买过你一本谈考古的书,上面有你的照片。我叫毕聪,请你记住我,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小毕,我‘拣漏’了,这是琥珀手链,你居然没有看出来!”

        “是吗?我高兴啊,今天认识了你这位大教授。”

        又过了些日子,立冬了。

        本市的一家拍卖公司,从古玩街征集了一批古玩,准备邀请企业界人士竞拍,响应者甚众。

        在竞拍之前,拍卖公司先请文物专家前来鉴定、估价。还特意通知了有古玩送审的店主到会场旁听,以便增长见识。

        柏寒冰当然在受邀的专家之列,当他走到会场门口时,毕聪立刻迎了上来。

        “柏教授,你好!”

        “啊,是小毕,你送了什么好玩意?”

        “一张已故大画家黄胄的《毛驴图》,很多企业家都看中了这张画哩,出价不会低的。”

        “就是挂在你店子墙上的那一幅?”

        “对,就是那一幅,还得请你美言几句啊。那串琥珀手链,你觉得满意吗?我店里还有几个琥珀佩件,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吧。”

        柏寒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天他去买琥珀手链,还自以为是哩,分明钻进了毕聪设的“套”里!这小子哪会不懂琥珀?为的是让他尝点甜头,在关键时刻好说出违心的话。他拍拍毕聪的肩,说:“你年纪虽小,心眼却多,真让我长了记性。”然后,一昂首走进了会场。

        轮到柏寒冰发言时,他公正地评说了所有送审的古玩,重点谈了对《毛驴图》的意见:款识虽真,画却是伪造的,一定要撤下来!

        毕聪痛苦地垂下了头。

        第二天,柏寒冰特意去了古玩街的“赏奇斋”,把那串琥珀手链放在柜台上,钱也不要退还,扭头飞快地走出了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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