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从今天起,本报推出作品选载栏目,就近期出版的图书中一些值得阅读的内容予以连续刊登。本期选载的是我国著名学者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回忆父亲的书《也同欢乐也同愁》,希望读者欣赏。
我们年少时候,听父亲有时谈起他早年及家中的一些往事,这些记忆在我们头脑里已存留了好几十年,时间愈久愈让人感到它的亲切和珍贵,现谨将印象较深的部分写下,以表达对逝去长辈的思念和敬爱之情。
岳麓山脚下,长沙炎热夏日初临。湘江东岸城北通泰街,有座唐朝刘蜕故居“蜕园”——以后成为周南女中校址——此时是晚清湘军名将周达武(四川、贵州、甘肃)提督宅第。江西义宁(今修水)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咸丰元年辛亥(1851年)恩科举人,租赁了周宅靠通泰街一侧的部分房屋,住着祖孙三代,长子三立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年)进士,原配罗氏夫人1876年生长子衡恪后,1880年早逝。三立1882年续娶继室俞明诗夫人。这天,明诗夫人正在“蜕园”宅内临产,虽然已是第二胎,产程却仍较长,婴儿久久未见落地,全家都很着急。忽然家人来报,熊鹤村老丈到访,他是当地一位知名文士,为宝箴、三立父子的年长诗友,与三立时有唱和。正当熊老丈精神抖擞健步踏入门庭时,婴儿呱呱坠地,当日是光绪十六年庚寅五月十七日(公元1890年7月3日)。由于婴儿祖父右铭公已赴湖北,祖母黄太夫人按族谱排行,“恪”字辈虎年所生男婴,取名“寅恪”。
1894年(甲午)初冬,寅恪的长兄衡恪十九岁,娶晚清诗文名家江苏通州范当世的女儿为妻,那时右铭公任湖北按察使,家眷随迁湖北武昌居住。成婚喜庆当日贺客众多,小孩子们爱凑热闹,总是往人多地方钻。唯独不见五岁的寅恪,后来家人发现他一人离群独坐,可见寅恪从小好静,喜欢思考。
父亲生平与兄弟妹妹的第一次合影,是1896年春,在湖南长沙巡抚署后花园“又一村”拍摄的(见右图)。曾祖右铭公于1895年秋被清廷任命为湖南巡抚,此时全家已由武昌迁回长沙。照片上五个小孩并排站立,自左至右依次为康晦姑(四岁)、隆恪五伯(九岁)、新午姑(三岁)、方恪七叔(六岁)、父亲寅恪当时七岁,大家都好奇地注视着镜头。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极珍视这张合影,以后各家均将其悬挂室内作为纪念。五十年后,五伯父隆恪还曾为这张照片题诗。我们家也长期挂着这幅父辈童年影像。父亲说过,当年照相是件稀罕事情,因此对拍摄觉得甚为新奇,心中暗自思量:长大后恐难以辨认出照片上哪个小孩是自己,刚巧拍照时他正站在一株桃树旁边,便伸手握住一枝桃花作为标记,想将来再看时必定不致出错。可惜我们家的这帧宝贵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连同父亲的书籍文稿被一并抄走,从此没了下落。
父亲不擅长户外游戏,被兄妹们笑为“笨手笨脚”。五伯父隆恪从小天性聪明,活泼好动,加之年龄稍长,自然成为发号施令的孩子头头。一天家里来了远房亲戚,小兄弟们兴奋不已,要想跟他们开个玩笑以示友好。大家悄悄商量,在后花园的一个大坑上,铺上杂枝乱草做成陷井,想让他们走上去摔个跟头。隆恪派六弟寅恪充当先锋“诱敌深入”,不料寅恪动作笨拙,诱敌不成,自己反倒落进了陷井。
父亲自幼酷爱读书,未到启蒙年龄,见兄长及亲友子弟在家塾就读,十分羡慕。兄长们上课,他就躲在门外专注静听,很快牢记教师讲授内容,并能熟练背诵。他自识字起嗜书如命,见书就读,不分昼夜。由于阅读过度不知保护视力,对眼睛的发育和损伤影响严重。父亲中年失明后,自己也曾告诉友人:“因龆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有小油灯,藏之于被褥之中,……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