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十大部书,浩浩数百万言。这无疑是一部令人心生敬意的作品。在一个急于事功的消费主义时代,这样一部作品的产生,简直可以被当做一个奇迹——没有超人的毅力和定性,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作者在创作上的抱负是雄伟的。他试图用长河式的史诗性作品,叙述他对大地与家园,对这个复杂的时代以及人们的内心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张炜的主题是沉重的,与之相应,叙事方式也绵密而凝重,严峻地考验着读者的耐心和承受力。在一个追求轻松愉悦的读图时代,几乎意味着对流行的文化风尚的高傲的蔑视,意味着对娱乐时代的文化逻辑的决绝的背离。在一个写作被市场和时尚普遍规训的消费主义时代,文学需要这样的逆流而上的反叛者。
《你在高原》的主题内容,与家园和出路密切相关。家园意识和寻找家园的执着而坚定的内在激情,构成了这部多卷长篇小说的精神特点。德国十九世纪的浪漫派诗哲诺瓦利斯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其实,一切热切地关注人类命运和关怀人类前途的人文学科,都无不如此,而文学尤甚。尤其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经受了技术理性的异化、遭受了极权政治和极“左”政治的搅荡的东西方现当代文学,更把目光集中到家园的寻找和重建这一根本问题上。
张炜的家园意识是深沉而热切的。家园在这部小说中具有两重意义:一是抽象的精神意义上的,一是具体的地理意义上的。前者是精神家园心灵家园,是指心灵以良知、正义、勇敢、尊严、纯洁、爱心、真诚等神圣原则和绝对命令作为寓存的家园。只有立足于这些原则,人才成为人,人才能保持对苦难和丑恶的敏感,而这种敏感,正如张炜所说,“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人须臾不可离开的……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因此,人必须“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是一个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张炜在小说中苦苦追寻和守护的,正是这个神圣的精神家园。
家园的另一种意义是具体的地理意义上的,它大而言之是自然,小而言之是张炜所写的所有与家有关的物象。在《无边的游荡》中,“当我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草屋时,马上认定那是我们的小茅屋……我脚步不由得加快,一颗心怦怦跳。我差不多是扑了过去,恨不得双手搂住那个可怜的茅屋。”在《我的田园》中,葡萄老人说:“只有我们自己不会离开,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生在哪里,就得把根扎在哪里,扎得越深越好。扎得越深长得越壮,活得越久。你看看,老风婆子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大雪要把我们的血冻僵。我们就这么牢牢地用根抓住泥土,因为抓住它才能活下来。一个人有一个命,我们的命就靠死死抓住泥土。”在《曙光与暮色》里,“我”仍旧惦念着那个茅屋,还有那棵大李子树——“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枝繁叶茂,每到了春天,银色的李子花像浓雾一样,香味迅速笼罩了整个原野。多么奇怪的神灵啊,它用左手把我们赶出了那座小城,又用右手交给我们一个茅屋、一棵无比巨大的李子树。”张炜就是通过这样的充满诗意的描写,向世人昭告这样一个真理:具体的物质和自然意义上的家园,其价值绝不低于抽象的精神意义上的家园。人类的命运,不仅取决于我们能否建立一个以正义和宽容为基础的文明社会,更取决于我们能否以敬畏的态度善待自然,以诗意的方式栖居在大地上,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的许多根本问题的解决,都取决于我们能否正确地处理自身与自然的关系,因此,就此而言,自然是人的尺度和镜子,也是社会的尺度和镜子。被肆意践踏和污化的自然,恰好衡度和映照出人类的疯狂和无知、兆示着人类悲剧和不幸的不可避免,预示着家园的必然丧失。
对于自然家园的诗意描写,是张炜小说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绚烂图景。在《柏慧》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对于“我”都像节日一样。大自然通过作者诗意的拟人化的描写,充满了生气,流溢着色彩,鸣奏着音乐,散发着芬芳,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微风抚摸着大地,梳理着万物,一切都是宁静的,和谐的,欢欣的。然而,这美好的家园正面临着威胁,遭受着亘古未有的侵犯和伤害。海上的钻井改变了海水的颜色,打鱼人被迫一再东迁;陆地上的矿井严重地毁坏着平原,土地下沉,海水倒灌,庄稼、果林、乔木树和郁郁葱葱的灌木,还有各种动物,都被淹没了。“洁白的沙子是构成海滩的最基本的东西,是我们立足的根据。于是我们不难发现,有人存心要移动和毁坏我们的根本。”
张炜在《你在高原》中对自然家园的诗意描写,不仅有现实的启示意义,而且还具有深刻的哲学内容,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拯救的真正意义是指,某物自由地进入其现身之中。拯救大地远非是开发它耗尽它。这些只是对大地无限掠夺中的一个步骤。”他认为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张炜无疑认同这种诗化的生存哲学。因为,张炜也表达过一样深刻的思想:“一个艺术家真正深刻的使命感正是从关心人自身开始的。……他关注的始终是人类和生存的最大奥秘,是一代又一代人一次持续不断的漫长的接力。……我们总是要问这样一些字眼,那就是‘本原的’、‘始终的’、‘最后的’……”由对历史的批判,到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最后归结到控诉人类对自然家园的破坏,张炜一步一步逼近那“最后的”和“本原的”东西。“这越来越像一场守望,面对一片苍茫。葡萄园是一座孤岛般美丽的凸起,是大陆架上最后一片绿洲。你会反驳‘最后’这个说法,是的,但我相信这样的葡萄园不会再多出一片了。为此我既自豪又悲凉,为了我特别的守望,我母亲般的平原。”
“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退与固守,他们在面对狄戎进逼时的情形。”《柏慧》中人物的这种守望,其实就是作者张炜的守望。只不过,在《你在高原》的艰苦卓绝写作中,张炜执着守护的家园,既是具体的大自然、葡萄园和小茅屋,又是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是高贵的人文精神,——当着世俗性、市侩性和功利性侵吞着精神领土,熄灭着激情的火焰,污染着灵魂的纯洁,正是这些美好的精神引导着他,鼓舞着他,使他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悲壮地守望最后的家园——文学的、心灵的和大自然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