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有诗云:“经纶外,诗词余事,泰山北斗”,说的是毛泽东在治理军国大事之余写点诗词,就足以称得上是诗词泰斗。
毛泽东熟读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经史子集、诗词曲赋,特别像《离骚》、《九歌》、《庄子》、《昭明文选》、《韩昌黎集》等重要经典,可以说烂熟于心。以毛选四卷为例,其中的引文、成语、典故,引自《左传》48条、《史记》42条、《孟子》26条、《论语》22条、《礼记》14条、《尚书》13条、《诗经》9条等等。这种“童子功”使毛泽东受益匪浅,讲话作文常常是纵论古今,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从他四五岁开始发蒙,这一辈子读了将近八十年的书,无论是戎马倥偬,还是日理万机,都真正做到了“三上”:枕上,厕上和马上。现在有案可查的是毛泽东最后的读书时间是1976年9月8日下午4时37分,毛泽东看文件长达30分钟,这时离他去世不到24小时,已进入弥留之际,他清醒过来最后听了7分钟的书,再度昏迷直至去世。这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学到死。别说一个伟大领袖,就是古今中外的文人学者又有几个人能像毛泽东这样嗜书如命呢?
毛泽东是真学真懂,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举一例:就是今天的中央档案馆里,保存着毛泽东手书的古诗手迹一共是117首,其中书写的两千多年来58个大诗人的重要作品,包括屈原、李白、李贺、李商隐、苏东坡、辛弃疾等等。他是在什么情况下书写的?毛泽东的办公桌旁边有一个大书案,工间休息,他就到大书案前提起笔来默写,包括《离骚》、《长恨歌》、《琵琶行》等古典长诗。一直到他七十多岁了还是如此。
再说1974年,81岁的毛泽东已患了严重的白内障,但是他又不肯离开书本,需要一个人帮助读书。条件是口齿清晰,古文功底好,年纪适中,政治可靠。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汪东兴从北大中文系经过了解选了一个名单,当念到芦荻的时候,毛泽东略作沉吟说,那就让芦荻来试一试吧。为什么选中芦荻?芦荻,女,时年44岁,并非学界名流,但是1963年她在人民大学时曾跟着冯其庸编过《历代文选》,其中《滕王阁序》、《枯树赋》等几篇是她选编的,这几篇也是毛泽东喜欢的文章,觉得她编著得不错。这时芦荻刚从人大调到了北大,她和毛泽东有缘啊,那天晚上汪东兴直接把她接到中南海,接到毛主席书房。毛泽东首先问,你会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吗?不等她回答,毛泽东自己开始朗声背诵起来:“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笑着问你的名字是不是从这里来的呀?然后毛泽东从刘禹锡开始说起,又背刘禹锡的《陋室铭》、《竹枝词》,谈到三国的阮籍、南朝的庾信。毛泽东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然后说该你讲了,你就讲讲庾信的《枯树赋》吧。芦荻的基本功还是不错,上来就背,引起毛泽东更高的兴致。然后又背江淹的《别赋》,还有《触詟说赵太后》。到了凌晨一点,大夫劝毛泽东说主席太晚了,你应该休息了,但是他们又谈了一个多小时,那一次,谈到凌晨三点多,这是他和芦荻第一次见面。对芦荻来说,古典诗词、散文是她的专业,点到哪儿背到哪里,但是二十四史就超出了她的专业范围,况且是四千万字,经常会碰到一些生僻古字,这时芦荻就要去查字典,毛泽东就故意跟她开玩笑,说你怎么不念了,往下念往下念。芦荻只好说:“主席对不起,有一个字我不认识,我要查一下字典。”毛泽东立刻脱口说出此字,让芦荻在窘迫之中万分惊讶、万分敬仰。有这种经历的岂止芦荻一人。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所谓立言就是著书立说,就是名山事业,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大人物都有文化意识和历史意识,乾隆号称传世3万首诗,也可以算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高产诗人,尽管很多诗是别人代笔。他为什么要搞那么多诗,就是为了传世,但诗歌不是以量来传世的,所以乾隆的诗基本上是湮没无闻。再有就是曾国藩家书,我觉得曾国藩家书写到后来他也有这种想法,家书是写给家人看的,但也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也是写给后人看的。所以我们今天看到如此完整的曾国藩家书。再一个胡适,胡适日记本来也是很私密的,但是我想他在写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要给天下人看,要给后世人看。所以我们今天才能看到如此完整、完备的胡适日记。这就是大人物或者名士的这种文化意识,那么毛泽东更有这种文化意识和历史意识。他对文化的重视超乎寻常,他有三个经典表述:
一是,一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这是很著名的一条语录。二是在长征路上,毛泽东一直带着文房四宝,多次轻装简从,包括他身边的人也劝他,说这个文房四宝、砚台,背着太沉了,是不是把它丢了,到哪里找一个碗,弄一个缸不一样写吗?毛泽东说文房四宝一定要背着,我要用我的文房四宝打败蒋介石、国民党;三是表扬丁玲,《临江仙》写了“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就是说你这支笔相当一支军队。
1963年的一天,毛泽东刚写完《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篇文章,心情愉悦要与人分享,逮住进来的卫士张仙朋,问:你知道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吗?然后把自己这篇文章给他背了一遍后说了一句话:“人们常说虎死了留皮,人死了留名。我这个人啊,只要给人民留下点文就行了。”为后世留文,是一个伟人的想法,更是一个文人的想法。我想,名山事业是中国文人的一种宗教。我们常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但是我觉得名山事业就是中国文人的宗教。所以才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所以才有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
真正是毛泽东个人化的、心灵化的、情感化的作品是他的诗词。在我看来,诗词在毛泽东心目中地位是很高的,虽然现在也有一些观点认为,毛泽东不在意他的诗词,纯粹是一种业余爱好,随便写写,不好就扔,如《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是他扔在纸篓里,被田家英捡出来的等等。我相信这个细节,但我并不据此认为毛泽东不重视他的诗词,只是他觉得还没有写好,还需精益求精。他生前之所以只公开出版了一个37首诗词的版本,就是因为他过分重视而再无新版。毛泽东一生南征北战、决断无数,但是在修改自己诗词时却谨小慎微。举一例,就是《沁园春·长沙》,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是经过他审定后公开发表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我们所熟知的是“层林尽染”,但是你去看毛泽东的手迹,却是“层峦尽染”,山峦的峦,而不是树林的林。“层林尽染”固然很好,但是层峦叠嶂,“层峦尽染”不是更好、更大气吗?
再比如著名的《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但他手写的是“天未有情天亦老”,意思正好相反,一个是天如果有情,它会老。一个是天无情它也会老,你说哪一句更好呢?又说不清。这样的例子非常多。
李敖在多种场合引用现代著名学者蒋廷黻的一个问题,就是汉武帝和司马迁谁对中国历史的贡献更大,影响更远?李敖、蒋廷黻都选择了司马迁。但是在我看来,就文治武功、文韬武略而言,毛泽东远胜于汉武帝加司马迁。一方面毛泽东是开国领袖,28年打下江山。另外一方面,他又是诗词大家,而且以诗纪史,有意无意用他的诗词,记录了他打江山和建设新中国的主要历程,并用独具一格的毛体书写。
最后我总结一下毛泽东诗词的三个艺术特点:一是豪迈大气;二是想象浪漫;三是文采华美。由此得出三个结论,一、毛泽东是一流诗人;二、毛泽东古为今用;三、毛泽东史诗合一。
单说一下第三个结论“史诗合一。”从25岁毛泽东于1918年写下《送纵宇一郎东行》明确表明革命心志,到1949年写《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在这30年间恰巧有28首诗词,正好对应和记录了毛泽东开创和领导的28年武装斗争。毛泽东用自己大气磅礴的、瑰丽多姿的、文采风流的诗词创作,有意无意地记录了自己领导的,艰苦卓绝、惊天动地、波澜壮阔、翻天覆地的斗争历程。所谓艰苦卓绝就是一介书生起于草根,千难万险,艰苦备尝;所谓惊天动地就是以弱抗强,以少胜多,石破天惊;所谓波澜壮阔就是百川归海,从小到大,势不可当;所谓翻天覆地就是乾坤再造,捣它一个底朝天,开创一个新纪元。毛泽东是用诗写史,以史写诗。正事写史,余事写诗,诗史合一,是为史诗。这才是一等一的大诗人,大手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本文根据作者在中央国家机关“强素质,作表率”读书活动主题讲坛上的讲座内容整理。标题为编者所加。)
《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 朱向前主编 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