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除了人名外，都是真的”

    城镇化是实现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途径，人类社会从16世纪就开始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但是中国社会的转型却发生在19世纪后半期以后，至今仍处在转型的历史进程中，这是一个充满矛盾和艰辛的复杂过程。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炸裂志》直面中国的城镇化发展问题，挖掘中国城镇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典型“炸裂村”的成长过程。

    用文学表达中国的城镇化进程，需要在深度和广度上对这个时代的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反思和把握，还需要解剖一个五脏俱全的“麻雀”，设计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生动典型，以便从中一窥全貌。

    在中国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炸裂村的城镇化进程既具有特殊性，又具有普遍性。作者以现实加梦幻的笔法记述了炸裂由村变为镇，由镇变为县，县发展到市，最终走向大都市的过程。这中间充满了欢乐与兴奋，充满了哭声与阵痛，充满了勾心与较量，充满了荒诞与离奇。

    在孔东德的四个儿子中，二儿子孔明亮最有雄心和壮志，也最能干。他通过先富带后富的方式，带领全村人使炸裂村一步步成长起来。他的致富秘密是从经过他们村的火车上偷卸货物，运到县城卖掉，所以很快就成了村中的万元户和劳模。在县城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孔明亮介绍致富经验就两个字：勤劳！

    靠着“勤劳”的双手和双腿，孔明亮每天从路过的火车上扒货，金钱是他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动力，因为金钱可以赚来尊敬，赢得权力和威望。

    后来孔明亮当上了村长，就组织和训练全村人到经过他们村的火车上扒货——他们称为卸货，迅速使炸裂村变富，逐步走向了城市化的发展道路。

    为了村民的富裕和村里的“发展”，一切不择手段的行为都被鼓励，一切不道德的手段都被允许。

    村里的另一个要害人物朱颖靠着在城里卖身，首先把自家的房子翻盖了，还带领全村的女子到省城，经营卖身的行业，也走向了致富的道路，挣得不少钞票，她成为和孔明亮一样受人尊敬的人物。乡长还给她树碑立了传，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由金钱做后盾，朱颖拥有了同孔明亮竞选村长的实力，在竞选下一任村长时，她淡定地把大把钞票往空中一洒，并承诺让村民也像她一样富有，这一举动一下子赢得了大多数村民，还赢得了孔明亮对自己的求婚。

    两个能干的人物水到渠成地结合在了一起，加快了炸裂村的城市化进程。

    孔明亮加紧丧失国格人格地引进外资，朱颖把她在外面的生意撤回来，利用以往开办娱乐城的经验，在当地也办起了吸引外来嫖客的娱乐场所，顺便也成为了吸引外国投资者的软实力。

    金钱可以买到权力和威望，也只有金钱，才可以生出更多的金钱，有了金钱，有了底子，有了原始的积累，有了经济上的基础，也就有了经济进一步发展的支撑。

    经济的发展还与对权力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孔明亮为了把炸裂村变为炸裂镇，把炸裂镇变为炸裂市，需要把当地的经济搞活，为了实现他当上镇长、县长、市长的欲望，需要不断地制造政绩，需要占地圈地，需要生产劣质产品，以便迅速获得经济利润，需要拆建扩建，旧貌变新颜，“炸裂城每天都在扩建着，地面上有无数拉链般， 都在拉开或合上，扒扒挖挖，挖挖扒扒，使这一个城市从来没有走下过开肠破肚的手术台”。

    城市化、工业化、现代化，规定着炸裂城发展的方向；权力、利益、欲望，是实现炸裂城发展目标的动力。

    为了实现个人的权力，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孔明亮极尽各种手段把炸裂村变为城市，变为大都市，跑关系，拉选票，为了稳固权力，他让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让一间间工厂连夜建成，这些城市化发展的硬件设施，朱颖利用漂亮女子衬托的温柔气氛，相得益彰，让炸裂迅速与世界接轨。

    贫穷、封闭的炸裂村蓬勃发展起来了，迅速走向了城市化发展的道路，在30年间急速发展为大都市。炸裂城的发展速度实在惊人，为了被评选上超级大都市，孔明亮的弟弟孔明耀在一周之内在炸裂建成了一百公里的地铁和亚洲最大的飞机场。

    这的确是一个人造的大都市，更确切地说，这是靠政府的带动极速崛起的大都市，靠权力的力量快速建造起来的大都市。

    主观上，孔明亮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权势。客观上，孔明亮发展繁荣了当地经济，他敢于冒险、不顾道德的行径，使炸裂这个封闭落后的地区，变得开放、富有了，洗脚店、理发店、娱乐城都有了，“城街上的中心区，专门有一条街道是供外国商人、游人消遣、洽谈、调情和扯淡使用的。模仿欧洲小镇建下了咖啡屋、啤酒厅、大排档和各种旅游商品小商店，还有专供外国人洗脚按摩的脚屋、发廊和捶背间”。

    一个乡村由传统走向现代，由穷到富，由保守到开放，是人心裂变的过程。农村向城市、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是“人心”的转型过程。

    乡下人成了城里人，农民成了市民，乡村风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改变的不仅是人文和自然景观，更重要的是当地人的心理、精神风貌。人们为了过上富裕豪华的日子，都不再顾及身子、名誉和死活，没有了以往的那些纯朴、善良和温情。

    人们改变自身命运的欲望，引导他们疯狂追求金钱，传统道德在金钱面前土崩瓦解。对村民来说，只要能够发财致富，什么方式都可以采用；对干部来说，只要获得经济发展，什么手段皆可以采取。

    一个在越南战场上呆过六年的美国总裁，决定到已经成为县城的炸裂附近投资，当他抱怨陪睡的中国姑娘不如当年的越南姑娘时，孔明亮立刻做出安排，炸裂县立即就具有了越战时的环境和气氛，还有当年那些在越南的姑娘走过来，最后安排成千上万的“越南人”跪下祈求总裁前来投资，说只有把钱投资到这里，才可以赎清美国在越南犯下的罪孽。

    为了内心的良知，美国企业的老兵在炸裂签下了上百亿美元的投资。

    城市化牺牲了农民的田地，牺牲了炸裂地区一些村民的生命，甚至牺牲了市长孔明亮的家人——他的父亲死在了妻子朱颖安排的一个女子身上，他的母亲到死都没有见到他这个市长儿子，直到最后牺牲了市长本人——被自己的亲弟弟派人杀死。

    最重要的，是牺牲了传统的道德和良心。

    由穷变富，由乡村到城镇，充满了伤痕与牺牲。开放与发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战争以死亡为代价，和平时期的发展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腐败、污染、争权、夺利、侵害、掠夺等，都是发展的代价。

    这便是繁荣背后的真相。在《炸裂志》书背上写道：揭开“不存在”的真实，展示看不见的真实，凸显被真实掩盖的真实。

    剧作家萧伯纳曾经说过：“历史除了人名以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以外，都是真的。”相比于新闻，小说可能更能反映现实，反映被掩盖了的残酷与肮脏的现实。许多被掩盖的事实真相，还可以通过小说这种形式给无情地揭露出来。

    小说更为重要的功用，不仅在于揭示和披露，还在于引导人们反思和反省，让人们走向内心，叩问良知。

    炸裂城以人性的沦陷、道德的毁灭、精神的沦丧为代价，换来了经济的发展、生活的富足，这是炸裂村发展成大都市的原罪。经济的发展、生活的富足，难道非要以良心的泯灭、道德的沦丧为代价吗？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恶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即是说，历史进步与发展总是以弱化以牺牲道德为代价。

    精神道德的堕落源于欲望的膨胀，欲望的膨胀源于内心的不满足，内心的不满足源于财富差距产生的心理反差。差距产生欲望，欲望产生动力。

    首先富裕起来的人们，必然会刺激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村民们。假如炸裂村没有第一个令人羡慕的万元户，就不会激起村民发财的欲望；假如没有炸裂村外部世界的繁荣和富裕，就不会推动朱颖和本村姑娘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

    身外的诱惑产生欲望，不当宣传导致欲望的泛滥，首先富裕起来的孔明亮和朱颖被赋予了最高的嘉奖，乡长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在给朱颖立起的石碑上写了10个大字：致富学炸裂，榜样看朱颖。

    为了迎合上一级领导的意愿，为了给自己向上攀爬制造政绩，乡长当然鼓励人们赚钱致富，当孔明亮成为村长时，也是遵守着这样思路，带领炸裂村民去拼命赚钱。在财富至上、经济至上、发展至上的逻辑指导下，任何道德底线、人格国格都可以被忽略。

    假如政府的主导思想不改变，人们财富观念与价值理念不改变，大家的良心永远都会朝着堕落的方向走，因为无论何时，人的欲壑都是难填的。

    文学的生命力既根植于现实生活，反映时代发展的面貌，又照亮现实的一切，包括现实中的黑暗角落，让读者看清隐蔽的现实，还能够进而引起读者对当下的生活境遇进行反省和反思。

    可以说《炸裂志》既具有文学价值，又具有社会价值，而且其社会价值更高于文学价值，这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它能够引起人们思考的原因所在。

    由城镇化带来的“城市病”已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这里的“病”不仅仅是空气的污染，道路的拥挤，还包括人们精神上的污染，道德上的“病变”。乡村变城镇，走向都市，带来了经济的发展和繁荣，还有人们生活的富裕，也带来了道德的滑坡，以及人民精神生活的单一，追逐金钱成为唯一的精神寄托，这不得不引起反思，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城镇化？下一步的新型城镇道路到底该如何走？

    国家提倡要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以人为核心，也就是不再片面强调以经济和城市规模为核心，以人为核心中的“人”应该是在精神、道德、素养等方面全面发展的人，而不再是仅仅是追求物质欲望的单面人。

    在现实中总能够发现，富裕起来的人们，住在城市高楼里的人们，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炸裂志》在揭露和揭示过去城镇化发展的扭曲的过程中，引起人们的思考，让人们反思，架起了文学和现实的桥梁，用形象的文学艺术触动人们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良知。

    中国的变革对人们思想意识的碰撞，为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土壤。已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中国城镇化发展道路，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无限丰富和广阔的创作题材和资源。时代需要有责任的作家，需要有思想深度和人文关怀的作家，因为我们既需要一个快速向前发展的现实生活，也需要一个停下来思考反省的精神空间。

    （作者单位：河南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