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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0年10月07日 星期四

    实事求是何其难

    王培元 《 博览群书 》( 2010年10月07日)

        人们常说的“实事求是”一词,其实也是“古已有之”的。

        《汉书》第五十三卷“河间献王刘德传”云:“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实事求是,据唐人颜师古注,即“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之意。

        欲求真是,必先得事实,这大概是有起码的认知经验和思维正常的人都明白、知道的。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征诸古今史实,做不到的时候,怕倒是往往居多。

        而以“实录”为名目的史书,可以说是汗牛充栋。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校印的《明实录》中,曾收入《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简称《太祖实录》)。万斯同在《读〈洪武实录〉》一文中说:“高皇帝以神圣开基,其功烈固卓绝千古矣。乃天下既定之后,其杀戮之惨一何甚也?……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乃我观《洪祖实录》,则此事一无见焉。”

        于是,他追问道:“纵曰为国讳恶,顾得为信史乎?”接着,又在指出了“琐屑之事”所记“累累不绝焉”之后,再诘问道:“是何暗于大而明于小,详于细而略于巨也?”最后,得出此书“君子即不观可也”的结论。

        鲁迅说,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华盖集·忽然想到一至四》),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不然的例证而已。

        启功是清代皇族后裔、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知道许多皇家掌故。他在《启功口述历史》中,曾根据自己的听闻谈道:雍正计有十子,长子早在乾隆出生的前七年即已死去,二、三、七、八、九、十子,皆夭折,六子过继给了别人。只有第四子弘历和第五子弘昼,有继承大统的可能。结果,弘历当了皇帝,即清高宗乾隆皇帝,弘昼只能被封为和亲王。

        在争夺帝位的过程中,弘历和弘昼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生辰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只因弘昼比弘历晚出生一个时辰,就决定了他们的兄弟关系及终身的君臣地位。影响他们复杂关系的,还有一个特殊背景。按清制,某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另外的后妃去抚养,目的是防止母子关系过于亲密,进而联合起来别有所图,甚至谋求皇位。和亲王系雍正耿氏妃所生,而抚养他的,则是乾隆的生母(雍正时被封为熹妃,乾隆即位后,禀雍正遗命,尊为孝圣宪皇太后)。而乾隆生下来之后,又由别人代为抚养。

        乾隆的生母,虽不是和亲王的生母,但因从小把和亲王抚养大,对其感情也就特别深,对他的喜爱,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乾隆。乾隆长大后,自然很了解此种感情和这层关系,他当上皇帝以后,也就时时加以提防。因为他继承了皇位,生母就是皇太后,而太后在清朝是有很大权力的,甚至是废立大权。乾隆总担心太后因喜爱和亲王,会借故废掉自己,而立和亲王为帝。所以,就采取了极为审慎周密的措施:一方面,对太后十分恭敬,晨昏定省,礼仪上格外尊崇,甚至大兴土木,修建大报恩寺,为太后做寿;另一方面,到哪儿都带着太后,表面是向外界宣示母慈子孝,自己时刻侍奉于太后左右。实际上,是时时处处盯着她,隔断其与和亲王的联系。让给别人看着,究竟不如自己看着更放心、更踏实。

        《清史稿·后妃传》云:“高宗事太后孝,以天下养。……太后偶言顺天府东有废寺,当重修,上从之。……上每出巡幸,辄奉太后以行。南巡者三,东巡者三,幸五台者三,幸中州者一,谒孝陵,狝木兰,岁必至焉。遇万寿,与王大臣奉觞称庆。……庆典以次加隆。……先以上亲制诗文、书画,次则……诸外国珍品,靡不具备。”

        对“史”与“实”的抵牾之处,启功说道:“如果把‘奉太后’‘南巡、东巡’等解释为‘孝敬’,也许勉强可通,但‘狝木兰’就令人费解了。‘木兰’是满语‘吹哨引鹿’的意思,清朝皇帝常于每年秋率王公大臣到围场打猎习武,称‘木兰秋狝’,称其地为木兰围场。……显然,‘木兰秋狝’,就是当时的军事演习,这和太后有什么直接关系?为什么也非要带着她?而且非要等她病重后才把她送到承德的避暑山庄?这不明明是对太后存有疑虑,才时时带在身边吗?”(《启功口述历史》P12-13,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清史稿》的有关记载,居然蒙骗过了现代著名学者王伯祥,他在《乾隆以来系年要录》里,对乾隆每天亲侍太后左右,两人如何母慈子孝,大书特书,作为“煞有介事的美谈”。了解“大孝子”乾隆真相的启功,为此书所作跋中有云:

        后世秉笔记帝王事迹之书,号曰“实录”,观其命名,已堪失笑。夫人每日饮食,未闻言吃真饭,喝真水,以其无待申明,人所共知其非伪者。史书自明实录,盖已先恐人疑其不实矣。又实录开卷之始,首书帝王之徽号,昏庸者亦曰“神圣”,童騃者亦曰“文武”,是自第一行即已示人以不实矣。

        叶圣陶十分欣赏这段话,以为“此事可通读报章”。可见“实事求是”之难。

        当年,河南遂平县嵖岈山公社(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开始时名为“卫星人民公社”),遵奉上边的旨意,为了“给人民公社争光”、“给党争光”,靠弄虚作假,放出了第一颗“高产卫星”,把10亩地麦子的收成11178斤,按2.9亩计算,平均亩产一下子就变成了3854斤,最后扣点麦余粒,按亩产3530斤上报。

        1958年6月1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新华社记者方璜题为“卫星公社放出第二颗卫星——2亩9分小麦3530斤”的报道。配发的社论《向创造奇迹的农民兄弟致敬》,更是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开头所引诗云:“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汽车装不了,明年火车还嫌小。”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瞒报浮夸、欺骗舆论的极不正常的情况呢?

        1958年3月,中共中央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史称“成都会议”。与会者讨论的中共中央将提交八大二次会议的《报告草稿》,经过毛泽东的修改,已初步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的构想。参加会议的《人民日报》总编辑吴冷西,说此时的毛泽东“真可谓思如泉涌,气若长虹,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吴冷西《忆毛主席——我亲自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新华出版社1995年版)

        在会上,毛泽东还谈到了“个人崇拜”问题,说“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崇拜,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一个班必须崇拜班长,不崇拜不得了。……”(《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7卷P369,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毛泽东的秘书、兼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陈伯达,在发言中主张:“应当把必要的权威同个人崇拜区别开来,没有权威,革命就不能前进;……我们有权威,有代表人物,中心思想,但不是个人崇拜。”毛泽东插话道:“我是主张个人崇拜的。”

        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兼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则说:“对主席就是要迷信。”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第一书记、被誉为“毛主席的好学生”的柯庆施说:“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李锐《大跃进亲历记——毛泽东的秘书手记》,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

        毛泽东说一不二,其他高级干部对党的领袖则亦步亦趋。为了赶英超美,中共中央相继提出并大规模实行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号称“三面红旗”。而结果呢?1959-1961年,出现了全国性的骇人听闻的大饥荒。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成都会议上,毛泽东表扬了河南,肯定了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受宠若惊的吴芝圃,于是戟指发誓地承诺:河南一年就能够实现“四化”。其后,河南的大跃进掀起了更大的浪潮,浮夸风在全省范围内猛烈刮起来。全国第一家人民公社、第一家公共食堂,出现在了中原大地上。然而,民众为此付出了极为巨大的代价。

        《河南日报》1960年的元旦社论,却仍号召持续跃进,以“开门红  春意浓”为题,继续粉饰太平。呜呼!

        挨着河南的安徽,也是重灾区。中央领导董必武到阜阳视察,省里事先做好部署,清理沿途死尸,把浮肿病人集中看管起来,不让董看到真实情况。全省的饥饿状况,一直被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捂着,既不向中央汇报,也不让群众说真话。毛泽东却很信任他,还派他兼任山东省委书记。

        而一些敢于讲真话、实事求是的干部,如说“徐水是浮夸风、共产风的典型”的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原河南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等,则被说成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右倾反党集团”、“小脚女人”,遭到无情打击、残酷批斗,直至撤职、查办。

        我的故乡山东的范县,1958年秋也曾做出一个1960年“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宏大规划,提出3年内即把全县993个自然村,变成25个“新乐园”。“新乐园”什么样呢?“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种种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毛泽东十分欣赏,以为“是一首诗”。此规划印入了中共中央宣传部1958年11月4日编印的《宣教动态》中,在党内广为传布。

        时任山东省委副书记兼省长的赵健民,亲自到范县看过,发现当地搞的所谓共产主义完全是假的。他实事求是地向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反映情况,却被扣上了地方主义、分散主义和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撤消职务,发配到济南钢铁厂当副厂长。到了1959年,范县的食堂就办不下去了,全县水肿病肆虐,饿死了不少人。

        “实事求是”,何其难也!

        面对如此大规模的严重饥饿和死亡,1960年1月1日,《人民日报》在元旦社论《展望60年代》中,公开宣称农业生产遇到了“几十年未有的特大自然灾害”。这一年《人民日报》的国庆社论,再次说过去两年来,全国大部分地区连续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1961年1月,中共中央八届九中全会公报,把自然灾害的影响强调得更严重:“在1959年严重自然灾害之后,1960年又遇到了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

        而在《三年“自然灾害”备忘录》(团结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中,作者金辉以国内一批著名气象水文专家,根据全国120个水文站点历年水文气象资料,编制的《全国各地历年旱涝等级资料表(1895-1979)》为基础,得出了“1959-1961年全国旱涝态势相当正常”的研究结论。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研究员高素华也指出:“1959年到1961年,在全国范围内没有出现大面积的旱灾和涝灾,也没有出现大面积的低温灾害。这三年是正常年景。”

        半个世纪倏然而逝。这一页国人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的沉重历史,终于翻过去了。然而,追述起来,依然令人心魄为之战栗,感到愤怒而且悲哀。出生于山西农村的作家赵树理曾经说:“1960年时的情况是天聋地哑。”眼下坊间书写近百年历史的书籍,也似乎颇不少了,但是,能够直面历史,真实地记载这段异常惨痛、荒谬和疯狂岁月的著作,简直是寥寥无几。

        殷鉴不远,宁不慎乎!

        听说,“实事求是”四个大字,被刻在大大的石碑上,眼下矗立在京城一党校的校园里。自然,我是听说而已,并未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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