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纳1933年2月17日到上海,引发了不少故事。有的故事是真实的,有的故事是虚构的,还有把虚构说成真实、把真实说成虚构的。我根据旧报纸的记载,也来说一些已成历史的故事。
得到政府的认可和支持
萧伯纳参加旅游团乘“皇后号”高级轮船从伦敦出发漫游世界,出发时和途中,曾表示希望在上海见到宋庆龄,在北平能看一看长城。到了香港,他又致电宋庆龄“约见”。宋庆龄决定在上海接待萧伯纳。要接待萧伯纳这样的作家,当然不必政府批准,但宋庆龄还是同宋子文说了,宋子文表示同意,而且还把自己的小车借给宋庆龄为接待萧伯纳使用。宋子文是宋庆龄弟弟,众所周知,但宋子文当时又任行政院代院长,借车的事,是否也反映了这位代政府首脑同意她去接待萧伯纳呢?是否也多少反映了中国政府对萧伯纳的态度呢?如果仅仅是姐弟借车的私事,报纸为什么要把它写进新闻呢?更何况,这时中国外交部长罗文干、南京市长石瑛、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分别“电邀”萧伯纳去南京,萧伯纳分别电答轮船行期早定无法去南京。这些往来电文也被写成消息刊载在几种报纸上。萧伯纳是一位得过诺贝尔奖的著名英国作家,他旅游途经上海,政府完全可以不闻不问,何至于要外交部长等三大员“电邀”呢?这是否和宋子文的态度有关呢?我虽然没有能进一步查到相关的记载,但我也无权不向读者介绍当时报上的这些新闻。怎样来理解这些客观存在的历史现象呢?
我以为,这是进一步反映了政府对萧伯纳和对宋庆龄接待萧伯纳的态度。这些在当年是新闻,在今天是史料,根据发黄的报纸上的这些文字记载,说宋庆龄接待萧伯纳是政府认可和支持的,恐怕应该说是史实如此。当然,这种支持不是物质的而是道义的,再经媒体宣传,就形成了热情友好地接待萧伯纳的氛围。
民权盟的一次活动
宋庆龄决定接待萧伯纳后,她就请了一些人参与。鲁迅日记1933年2月17日记:“午后汽车赍蔡先生信来,即乘车赴宋庆龄夫人宅午餐,同席为萧伯纳、伊、斯沫特列女士、杨杏佛、林语堂、蔡先生、孙夫人,共七人,饭后照相二枚。同萧、蔡、林、杨往笔社,约二十分后复回孙宅。绍介木村毅君于萧。傍晚归。”所记连鲁迅在内参与接待萧伯纳的共七人,他们是清一色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要员:宋庆龄(孙夫人)是主席,蔡元培是副主席,杨杏佛是总干事,林语堂是执委会宣传主任,鲁迅和伊罗生是上海分会执委,斯沫特列(通译史沫特莱)是宋庆龄英文秘书,民权盟最初的发起人之一,常参与每次活动的策划和讨论。
这几个人是否可以代表民权盟呢?完全可以。民权盟影响很大,而每次参加活动的也往往就是这么五六人。许多具体的接待工作是杨杏佛做的。杨杏佛早年在孙中山身边工作过,与宋庆龄当然是很熟的,但这时他的职务身份是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和宋庆龄的唯一的“组织关系”是:她是民权盟会长,他是民权盟总干事。从杨杏佛自始至终参与不少具体接待工作看,也可说明这是一次民权盟的活动。宋庆龄在《追忆鲁迅先生》中说:“英国文豪萧伯纳,有一次来我家午餐时,同盟的几位会员都在座。”她说得很实在,也很有分寸。如果此事与民权盟无关,那她就会说“邀来的几位朋友都在座”,他们当然也都是她的朋友,何必特地说是“同盟”的“会员”呢?有些早已出版的著作把接待萧伯纳作为民权盟的活动之一,我认为是完全正确的。历史事实就是如此。
紧凑的日程安排
既然官方认可和支持宋庆龄接待萧伯纳,报纸上也这么说了,她当然要负责把这件事办好。萧伯纳在上海只逗留一天,宋庆龄把这一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凑,内容很充实。
那天一早,宋庆龄、杨杏佛和林语堂来到外滩海关码头(今延安路码头)。过了一会,来欢迎萧伯纳的人多了起来。《申报》曾报导:那天早晨,“陆续赴码头欢迎者,有中国电影文化会代表上海剧团联合会洪深、戏剧协会代表应云卫、上海各学生剧社援助义军游艺大会代表团,及崇拜萧氏之青年男女四百余人各执欢迎旗帜,高张欢迎标语,亟盼一睹萧氏丰采,并致诚悃。民权保障同盟会林语堂,邵洵美,中外新闻记者二十余人,亦鹄候萧氏莅临访问”。怎么没有提到宋庆龄和杨杏佛呢?因为他们已乘快艇去吴淞口接萧伯纳了,只留林语堂在岸上。洪深苦苦要求乘快艇同去,轮船公司不同意。宋、杨登上“皇后号”后,萧伯纳请他们共进早餐,接着就一起乘快艇向市区进发。快艇到杨树浦兰码头靠岸,乘上出租汽车继续前进。轮船公司接到电话,把萧伯纳已由宋庆龄接去的消息告诉岸上的欢迎群众,他们才散去。出租车途经中央研究院,会见了蔡元培,蔡坐上自己的小车,一起去宋宅。到宋宅已快中午,寒暄不久,宋家厨师就陆续一碗一碗搬出素菜(萧伯纳素食),蔡元培赶紧给鲁迅写了便条,派自己的车子去接鲁迅。
鲁迅到时,饭已吃了一半。共进午餐,大家与萧伯纳愉快交谈。饭后拍照,有一起吃饭的七个人的照片(杨杏佛不在内,可能他是摄影者),有萧伯纳、蔡元培、鲁迅的三人照,有宋庆龄、萧伯纳谈天的二人照。拍照后,已下午二时,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鲁迅陪同萧伯纳去科学社,会见戏剧界、电影界、笔会及作家、翻译家的代表。
这里有一个情况值得特别介绍。萧伯纳到上海,“宋庆龄可以接待,笔会也可以接待”,还有其他人当然也可以接待。但以上海之大,文化团体和文化人之多,大学师生也有不少,大家都想一见幽默大师萧伯纳的风采,如果你也可见他也可见的话,那叫萧伯纳怎么应对呢?1933年2月16日《申报》上,就刊出了这样一条消息:
欢迎萧伯纳
地点:青年会
时间:十七日下午七时
伟大的萧伯纳先生将于明天在上海登岸了。我们的电影界戏剧界预备欢迎他,于十七日下午七时,假八仙桥青年会开欢迎会,请这位愈老精神愈壮的大文豪演讲。如有团体或个人愿意参加者,请自备茶资一元可也。
而从邵洵美《我也总算见过他了》中透露,他当时也正四处活动,准备萧伯纳一到上海就“抢”到“笔会”去。是否还有其他人想见萧伯纳也很难说。前已说到,宋庆龄、杨杏佛接萧伯纳乘快艇向市区进发时,为什么不让他去外滩见见群众欢迎盛况,而要半途在兰码头上岸乘出租汽车离开呢?是否宋、杨考虑欢迎的人群中,会不会有人要萧伯纳即兴演讲,或提问要他回答,甚或要他去哪里与人见面呢?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既然报上已刊载过由宋庆龄出面接待萧伯纳的消息,她就要负责接待好。她必然事先对戏剧界、电影界和笔会进行协调(估计具体的协调工作是杨杏佛去做的),这就有了科学社的会见。她还要洪深早早等在宋宅门外,去科学社时,安排洪深与萧伯纳同坐宋子文小车,让他们一路上谈戏剧,到了科学社又让洪深当翻译。有人说,去科学社就是“先由宋庆龄接待,后由笔会接待”,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在科学社是多家会见萧伯纳,是宋庆龄接待萧伯纳的日程安排之一。科学社的会见不超过半个钟头,萧伯纳仍与洪深同车,与蔡元培等一行,同时回到宋庆龄住宅。接着就在宋宅草地上让记者们与萧伯纳见面,记者纷纷提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鲁迅语)。直到四时半,“萧好像已经很疲倦”,记者会才结束。小事休息,宋庆龄、杨杏佛就乘车送萧伯纳到吴淞口“皇后号”轮船上。宋庆龄回到自己住宅时已晚上八时半。
宋庆龄负责这次对萧伯纳的接待,组织、安排得很周到,一天时间竟有这么丰富的内容,而且满足了各方面的要求,为大家所称道。
节俭办事少花钱
宋庆龄负责接待萧伯纳,日程紧凑,内容丰富,但她节俭办事,花钱不多。替她扳着指头算一算,那桌自家厨师烧的素餐,青菜、萝卜、茄子、香菇、豆制品,花上现今的百来块钱也就差不多了;小快艇、出租车是要付钱的,加上自备车和借来的小车的汽油费,恐怕百多块钱也差不多了。以1933年的一块大洋约合今天的五十元计,不过四五块大洋吧。这件事办得真好:既体面,又省钱,各方面参与的人又都高兴满意。
代表笔会的邵洵美花费多少钱呢?其实也可扳着指头算出来的。他早晨去外滩迎接萧伯纳扑了个空,自备小车花费了一些汽油。他在科学社与戏剧界、电影界、作家、翻译家一起会见萧伯纳时,送上泥制脸谱一合。这合脸谱,据盛佩玉在《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中回忆:“洵美曾经代表世界笔会中国支会的会员,送给萧伯纳一套十二只北京京剧人物脸谱。这是我们去北京时在东安市场买的。”买时用几块大洋她没有说。前些时我路经上海南京东路,特地去工艺美术用品商店转了转,没有找到泥制脸谱。据一些朋友说,泥制脸谱不会太贵,一合十二只,百把元钱也就差不多了。科学社会场,是笔会经常活动的场所,鲁迅称此地为“笔社”,这半小时的会场费,恐怕是由笔会即邵洵美付的。总共加起来,一百五十元左右,大概差不多了,合1933年的三块大洋,在邵洵美来说恐怕也不算太费吧。
我为什么特地要谈到邵洵美花多少钱呢?因为,有些“以讹传讹”的人,总是在宣传接待萧伯纳是笔会负责的,或虽有宋庆龄出面却由笔会出的钱,而笔会的银库也就是邵洵美的钱包,邵洵美因此花去了多少多少。我现在索性把宋庆龄、邵洵美各花多少钱,一笔一笔记在这里,那大家总可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吧。
(本文编辑 陈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