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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0年08月07日 星期六

    不能这样抨击徐志摩

    陈学勇 《 博览群书 》( 2010年08月07日)

        徐志摩差不多被说烂了,关于他的文章很难引起我的阅读兴趣;然而接到赠阅的《扬子江》诗刊(2010年3期),一首《徐志摩》我竟例外地浏览起来,因为是诗人吟咏诗人的文字,作者又是著名的叶文福。我先是读得漫不经心,读完了却感慨颇多。

        我联想起徐志摩罹难那年诗人们纷纷发表的悼念诗篇,胡适写过,陈梦家写过,孙大雨写过,饶孟侃写过,写得最快也最为动情的是方玮德一首《哭志摩》。他在得知徐志摩罹难消息的第二天即一挥而就,迎灵柩那天又写了一首《再念志摩》。七八十行的《哭志摩》有着灿烂的开头:

        志摩,你死,你死在天上,

        你火葬在云里,你的灵魂

        化成一缕烟——一缕轻烟,

        一缕轻烟,蜿蜒又永远。

        清早你在山上等候太阳!

        太空是你的家,黄昏

        你在天边涂起红霞,

        光耀是你的美丽,

        夜里你是一条淡纱,

        你皈依月亮,你皈依星辰,

        露水是你的泪,雾是你的

        悲哀,寂寞是你的言语。

        每天每晚我站着望,我望

        你的影子飞过泰山,飞过

        黄河,(黄河里有我卑微的埋怨)

        你飞,你飞上你那最想望的

        高峰,高峰上有你不变的天光,

        不变的爱,不变的解脱,

        不变的翅膀上生出来的自在。

        三四年后方玮德作古,英年29岁。林徽因写了《吊玮德》,但没有发表过悼念徐志摩的诗作,她写给朋友的悼诗,见到的仅此一首。

        当代诗人咏叹徐志摩的诗歌陆陆续续有一些,前几年偶尔撞见一两首(我不大读新创作的诗歌),无不是惺惺相惜。这回以《将军,不能这样做》成名的叶文福如何“怜惜”诗风迥异的徐志摩呢?我实在拗不过这好奇心所驱。第一行诗句“我不喜欢你志摩”预示了叶文福的态度,我有点意外,再一想又在意料,他向来激进。诗人徐志摩在别人的诗歌里遭遇贬斥,大概再没有旁人的作品,不妨迻录叶诗全文:

        我不喜欢你  志摩

        我在你诗中看不见一丝祖国

        看不见一眼流血的土地

        看不见一勺院墙外面的生活

        你如同高脚杯中的红葡萄酒

        气质高贵  却是可怜地浅薄

        你醉倒了无知的少男少女

        你属于咖啡  舞女  半暗的角落

        你的诗像花园口的黄河

        表面上汹涌澎湃  却很混浊

        没挡住鬼子  却淹没了庄家

        淹没了中原汉家的肥沃

        国之将亡  到处是兵燹匪祸

        你却在那里玩弄潇洒  对酒当歌

        你却在那里与艺妓康桥惜别

        悄悄地来  悄悄地去  悄悄地说

        像一只野地里的春猫

        夜半的吟哦  缠绵悱恻

        无耻的放纵被你叫成爱情

        因为你优雅的身段很具色情的诱惑

        我很想喜欢你

        因为你身上还有一些元素闪烁

        我以为那是诗  仔细一看

        竟是吻后的脂粉和余唾

        不是诗人  充其量也就是个烟花才子

        有人吹捧  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

        需要香槟  需要美女  需要角落  需要堕落

        你喜欢天马行空  在天上当白马王子

        一架飞机  陪葬了你这薄悻的过客

        尽管有第一句的预示,读完最后一句我还是吃惊叶文福对徐志摩的极度抨击,并非吃惊抨击,而在于抨击得如此没有依据。第一节诗开宗明义宣告徐志摩两大罪过:他诗里一没有祖国,二没有民众,给徐志摩定了个“烟花才子”身份。

        诚如叶诗所言,徐志摩诗歌“看不见一丝祖国”。我印象里,至多《青年杂咏》其三有一点祖国的意思,再是《留别日本》那首,也有点儿这意思,显然都够不上叶文福的要求的“一丝”程度。至于叶文福揭露的,“国之将亡到处是兵燹匪祸,你却在那里玩弄潇洒对酒当歌”,便与史实相去甚远了。徐志摩1931年11月罹难,此时东北“九一八”事件刚发生不久,局势还没有严重到国家将要灭亡的危险,而徐志摩的全部诗作差不多都创作在“九一八”之前。叶诗接着那句“你却在那里与艺妓康桥惜别”尤为不堪,徐志摩几次康桥行踪均在20年代,他生平资料里并无有染艺妓的记载,说“惜别”,极易想到林徽因。时间、人物这样地错乱剪辑,是出于不明事实抑或欲加之罪?

        关于叶诗所指的“院墙外面的生活”,徐志摩可远不止叶的低限“一勺”,《叫化活该》《庐山石工歌》,只看题目便知道徐志摩的笔墨落在可怜的乞丐和辛苦的匠人身上。徐志摩这类题材的诗篇少说有十来首,写丧子的贫妇,写新年里不得已弃家远走的孤老,写行乞的女孩,写捡煤渣的一群,写夜半更夫凄凉的铁柝声,写即将开赴战场的士兵饱餐六根油条,写他们到战场三天果然成了炮灰埋进坑里,好几勺了吧。《八月的太阳》不是写苦难:“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也该算是院墙外的生活,诗人既为他们的苦难不平,也为他们的收成高兴。还有一首《梅雪争春》,看似风花雪月的题目,其实控诉了血腥的“三一八”惨案。可能叶文福依旧要责备,徐志摩写院墙外的生活不多、不深,不能像闻一多或叶文福那般激烈、昂扬。然而,读者并没有在这方面给予徐志摩多少赞扬,许多慷慨的赞扬是给了闻一多、叶文福。徐志摩存在的价值正在于他自己独特的选题和与选题吻合的表现特色。祖国和民众,徐志摩写不过你们。写了的那些,读者也淘汰了,偏要记住《再别康桥》,记住《沙扬娜拉》。徐志摩写爱情,写得那么富于魅力,这同样不失一份文化遗产,且不说徐志摩对新诗发展做出了怎样的建树。

        关于徐志摩,卞之琳、方令孺及沈从文都有文章称赞他,或许叶文福会说,他们与徐志摩乃一丘之貉。那么听听口碑甚佳的朱自清如何说的。这位做诗资格比徐志摩更老的诗人,在徐志摩死后总结白话文学第一个十年的诗歌成就,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集,入选数十位诗人作品,徐志摩数量居首,多至26首,郭沫若还居其次,25首,余如冰心、戴望舒、李金发、冯至,均不足20首,更多的不足10首,乃至一首两首。朱自清的“前言”说到这位“成绩斐然”的《再别康桥》作者:“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另一处朱自清又曾极度推崇他:“现代中国诗人,须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见赵景深《志摩师哀辞》)如果说朱自清尚不够革命的话,再听听革命诗人蒲风回顾新诗历程说的:“堪与郭沫若伯仲的算起来要推徐志摩了。”(《五四到现在的中国诗》)叶文福放言,“吹捧”“烟花才子”徐志摩的人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不知上述诗人们在“浅薄”在“放纵”在“堕落”和徐志摩如何一样。岂止他们,德高望重的非诗人蔡元培,竟也这么说徐志摩,他“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这一位位都是有口皆碑的值得国人自豪的人物,叶文福置他们于何地?如此亵渎先贤岂不有点轻率、孟浪?最后一行“一架飞机陪葬了你这薄悻的过客”,那嘲讽语气显露出叶文福不很厚道了。

        叶文福是上世纪80年代名噪一时的优秀诗人,为新时期诗歌繁荣作过贡献。他嫉恶如仇的道德精神尤令人钦佩。听说,有人称“叶文福是当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并且成立了“叶文福诗歌研究会”。不过,他最终能否登上史册需待历史检验。而徐志摩,不论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论叶文福多么不喜欢他,已经是青史留名。

        道不同可不相为谋,但不宜诋毁异己。五四新诗起步时,“学衡派”中坚吴宓是反对他的名家。吴宓不是诗人,或者说不是新诗人,写过不少旧体诗歌。闻徐志摩罹难,他赶赴追悼会,并当场吟得一律《挽徐志摩君》:

        牛津花园几径寻

        檀德(但丁)雪莱仰素因

        殉道殉情完世业

        依新依旧共诗神

        曾因琼岛鸳鸯社

        忍忆开山火焰尘

        万古云霄留片影

        欢愉潇洒性灵真

        吴宓和徐志摩交情泛泛,写得也仓促,这首七律不指望它如何地高明,至少不及他若干爱情诗的感染力。但不囿成见,可见旧体诗人和新诗后来者气度的差距。吴宓后来还说:“我在成功与享受上,又焉能比得上志摩呢?”

        徐志摩生前便是个有争议的作家,身后数十年始终也未得舆论一律。褒也好贬也好,后人尽可以见仁见智,但不可的是见出无中生有来。《徐志摩》是叶文福组诗《祖国之恋》之一,面对当下许多人只顾个人忘却国家,叶文福为讴歌祖国而贬斥胸无中华的世子,其旨意可佳,但是瞄错了靶子。郁达夫说过:“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这话是鲁迅逝世时郁达夫有感而发。当然徐志摩远不及鲁迅,更称不上伟大,但珍惜民族精英的道理是普遍的、一样的。

        我也不很喜欢徐志摩的文字,但这无涉祖国宏旨,纯然是艺术口味不投。尤不喜欢他那做派,同样属于个人性格的差异。他的有些作品很叫人不以为意,那首《别拧我,疼》,闺房调笑的轻薄文字理应藏在箧底,何必公诸世人。但这毕竟属白璧微瑕,评价诗人应该全面考察,不能专注于此,以点代面。

        叶文福这首《徐志摩》若并非出于偏见,仅是缺乏起码的了解,我则更加感慨了。连叶文福也这般不了解徐志摩,那么,尽管媒体几乎天天出现浪漫诗人的名字,读者恐怕并未真正了解他,粉丝们多属谬托知己。褒与贬,都离徐志摩很远。

        我想起鲁迅讥讽过的小姐诗人虞琰,她也写过一首《悼志摩诗人》:

        原野布满了狂风,

        狂风吹起了灰尘:

        痛快的飞腾、喊叫与奔跑,

        是这一个走掉了的诗人!

        关外布满了马蹄,

        马蹄踏断了草颈。

        这时应当有千百万首诗,

        我们在需要一个诗人!

        虞琰出版过一册诗集《湖风》,她生于富豪家庭,年纪又在妙龄,作品的柔媚、纤弱可想而知的。然而这一首,却令人意外地洗尽脂粉,表现出一种胜于徐志摩诗歌的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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