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105岁的老人周有光,是中国的“汉语拼音之父”。拜访周老先生,虽早有想法,但一直无缘。最近得以拜见,还得益于我编辑的《胡适和他的朋友们》一书的作者智效民先生和他的朋友的引介。
周老先生是百年民国的见证人,且得益于胡适的教益,至今仍不改五四一代直言敢说、独立思考的传统。因此,智先生和他的朋友与周老先生结缘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老先生的家离我所在的世界知识出版社并不远,干面胡同往北走几条胡同就到了后拐棒胡同。这是一处并不起眼的老旧宿舍楼,在周围错落的平房以及星级宾馆的衬托下,反倒显得几分朴素和幽静。轻按门铃之后,开门的是一个40开外的女人,周家的保姆。此时,身着浅灰色布绒夹克的周老先生正安坐在一张略显斑驳的书桌前,一脸的恬淡与随和。书房面积不大,家居摆放却雅致得当。临窗的书架与暖气片上码放着正在翻阅的新书,墙上多幅他与老伴张允和的合影,均显现出房间主人深厚的学养和曾经的温馨过往。
周老先生近来颇受舆论的关注,与其说是“合肥四姐妹”以及连襟沈从文的传奇增添了他的色彩,倒不如说是周老先生自身的魅力传奇更具吸引力。说来难以置信,身为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却没有接受过一天专业教育。他解放前担任的是复旦经济研究所教授,研究的是金融问题。与金融不沾边的语言文字结缘,是受大学时兴起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的影响。当时周有光觉得好玩,就写了一篇题为《关于语法问题》的文章,投给《语文》杂志,没想到不久后就刊登出来了。此后他便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汉语拼音化的研究,终于成为享誉中外的语言学家。
“我身体还好,中午不怎么休息,就是耳背,你说话的时候大点声,说慢一点。”先生一边说一边戴上了助听器。
我们的谈话并不困难,交流也没有障碍。当听说我曾是《世界知识》杂志的编辑时,老人笑了起来,“我还给你们写过稿子呢,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据老人的儿子、气象学家周小平电话里介绍,老先生年轻时养成的看书读报的习惯现在每天还坚持,从《世界知识》以及美国寄来的《新闻周刊》,都是经常浏览的刊物,“《世界知识》他每期会看,遇有不错的文章,还推荐我们看呢”。据说,小辈们因此都喜欢与周老交谈,诸如中印关系改善、中东局势剑拔弩张啦……无一不知。
当听说我是想请他为《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增补本)一书写几句评语时,他笑了,“他们(指智效民和他的朋友)之前来过。我看完之后就打出来给你。”这时,我才注意到书桌旁,摆放着用花布包裹着的一样东西。先生指着说:“喏,写文章全靠它了。”小心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台陈旧的WL-1000C中西文文字处理机。那是1988年4月先生83岁时日本夏普公司送来的礼物。从此,先生便用它写文章、写信。
就这样,三天后我拿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从世界知识出版社读到本书的自序和部分稿件。读了之后,暗自惊异!好像在酣睡之夜听到一声呼唤,在鲍鱼之肆闻到一缕清香。这声呼唤,这缕清香,使智效民的这本新书不同凡响!……我国正在悄悄地开始中国特色的文艺复兴。当代青年们急切需要启蒙思想的营养。本书可能会使当代青年们跟我一样,读了感到惊异。
“这对我是很高的评价,”智效民这样说。作为编者,老先生给予这样的评语,我充满了敬意,但并不意外。
这本书是智效民潜心研究、系统论述胡适等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著述。他之所以选择胡适,是因为他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的影响之大,朋友之多之广,时人无出其右。然而,上世纪50年代大批判之后,胡适由学界泰斗一下变成声名狼藉的人物,他的“同道者”也瞬间隐退到重重的迷雾当中。
智效民通过一所大学、一本杂志、一个家庭、一段交往等细微史料对胡适之们的命运进行考察,希望从零散的往事片断中,找寻那一代人的政治选择、学术理想、精神追求和人格风范。原版本比较零散,这次新版删除原版10万字,增加17万字,以教育、政治、科学、文化四个篇章切入,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尽可能地依靠史料还原真相。可贵的是,智效民爬梳的是史料,把脉的却是当下。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通过研究这个群体,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解决了不少疑惑,……希望大家在了解他们的过程中,看一看我们的时代究竟缺少什么,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会走这么多弯路。”
胡适、傅斯年、王世杰,还有潘光旦、罗家伦、叶公超、蒋梦麟、丁文江、段锡朋、任鸿隽、陈衡哲、陶孟和、王芸生、贺麟、张慰慈、张奚若等,这本书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个大师剪影的同时,触及了当下正被广为关注的师德、独立人格与大学衙门化等实质问题,无怪乎周老先生给予这本书“酣睡之夜”的“呼唤”、“鲍鱼之肆”的“清香”的评价了。
周有光先生深受胡适之们思想的“浸染”,其人格操守与五四学人一脉相承。周有光1906年出生的时候,胡适16岁。也就意味着,胡适1917年在《新青年》上首倡白话文到1920年北洋政府通令全国中小学采用白话(“国语”)课本的时候,周有光正赶上求学的黄金时段。再加上胡适与周有光的岳父张武龄是朋友,与周有光的连襟沈从文是莫逆之交,因此,胡适对周有光的影响是自然的事情了。周有光曾说:“胡适是从美国回来的,有眼光。美国的研究是现代重,古代轻,中国是古代重,现代轻。中国研究文字是讲古代的,没有现代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文字改革变成一门学问。”
智效民说,胡适之们都曾是100多年来中国留学运动中根基打得比较好、路子走得比较正的一个群体,因而“他们对自由、科学、民主的理解和热爱,才在人格上拥有独立性,在学术上具有开创性,在政治上更有建设性”。再看看“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的周有光,北师大王宁教授曾在先生百岁之际做出这样的评价:“……在这种变幻莫测的风云中,有人坚持己见脱离时代陷于保守,也有人失去理智贸然超前流于偏激,更有一些无耻之徒逐潮附势成为墙头的草。但是,只要顺着时间顺序看周有光先生的书和文,你会觉得,他在与时俱进地调整着自己的思想,从来没有随着潮流、跟着权势东歪西倒……他在风云变幻中赢得了追求真理的真诚。”
“从来没有随着潮流、跟着权势东歪西倒”,这就是老人的个性,也是胡适之们的独立个性。不久前,老人将近年来的各类杂文结集出版。这“最后一本书”取名《朝闻道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版),取自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先生以他百岁之躯、人生阅历和学养号召我们“回归五四”,重新领悟“德”、“赛”二先生的精髓之道。毕竟,“迷信时代要过去了,盲从时代要过去了……”(周有光语)。可以说,在周老先生身上,胡适之们的人格风范和精神遗产传承下来了。
作者单位:世界知识出版社
(本文编辑 宋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