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时期,诗学完成了一次重要转型,时段大致在南宋后期和整个元代。这一转型,体现在诸多方面,最直观的表现,是诗话之变和诗法兴起,概括一下,可以说:从阶层看,是诗学由精英走向大众;从内容看,是由随笔随兴随感式阐发到诗学理论体系形成;从作用看,是从雅士品鉴到诗法教习;从著述形式看,是诗格诗法(诗歌自学读本)的兴起和诗话的理论化。这一转型,引领其后诗学的走向:诗学理论探讨与诗法归纳由此分途。
从现象层面上说,这一转型,早已有人关注。早在1932年,郑振铎在其《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就说:“元代批评家们承宋金之后,规模日大,门径渐严。有计划、组织的著作较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元及明初的文学批评,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见解的。但有系统的著作,却产生了不少。像陈绎曾的《文说》及《文筌》,王构的《修辞鉴衡》,杨载的《诗法家数》,范梈的《木天禁语》《诗学禁脔》等作,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伟作,虽不曾有什么创见的批评的主张,却已不复是宋人的随笔掇拾成书的‘诗话’了。也许他们都是为‘浅学’者说法的,都是为了书贾的利润而编成的……但究竟是有组织的著作;是复兴了唐人的《诗格》《诗式》《诗例》一类的作风的。”他发现了这一现象,但没有深究背后的原因,也不认为有多大意义。我在二十多年前读郑振铎这段话,也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直到近两年整理研究《近思录》,感受到《近思录》建构的理学体系对当时学术界的广泛影响,发现当时学者们普遍具有了理论体系意识,才发现这标志着诗学史上一次重要转型,并且具有重要的诗学史意义。
一、宋元诗学转型的社会文化基础
当然,这一转型并不仅仅是受《近思录》影响这么简单。从更广泛的视野看,它也是社会文化发展的必然,是伴随着宋元社会转型而发生的,王瑞来所著《士人走向民间: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所涉及的不少问题,都可看作宋元诗学转型的大背景。
在考察《近思录》的影响之前,先要了解这一转型发生的基础。
从社会政治文化诸方面看,宋代的文人政治,推动整个社会文化水平的提升。科举规模的扩大,促使教育普及,平民文化兴起。印刷业的发展,书籍的流通,通俗读本的流行,使得读书求学成为社会普遍现象。到元代,科举停废,而教育则进一步普及,官学与书院遍天下,更带来读书风气之盛,连带的作诗、学诗者人数也大增。曾廉《元书》赞元文风之盛:
至于山巅海澨,骚人墨客,莫不开舍结社,讲学论文,矜风雅矣。迹其栖迟衡门,倚湖山而挹风月,舒怀醉歌,雍雍乎有文酒之乐,而无孜孜利禄之心……天下既以风雅相尚,故人皆忘其贫贱而好高蹈,非尽干誉,亦足以立名也。
在文风大扇、诗风兴盛背景下,诗人队伍扩大,作诗者阶层下沉,草根诗人出现,军士、商人、匠人,都有人作诗且有名。留下名字的,比如郝经、王恽说到的撖彦举、员炎等。
学术界一度认为,元代科举停废,读书无用,因而元代是一个不读书的时代。情况并非如此。在元人看来,读书是人的自身需要,其读书、为学、作诗,都无功利驱使。目的纯正,也轻松快乐。如黄庚诗所说:“乐道何须图富贵,读书元不为功名。”(《夜坐》)刘壎说得更明确:“今幸科目废,时文无用,是殆天赐读书岁月矣。寻求圣贤旨趣,洗濯厥心,先立其大,岂不油油然有颜曾自得之乐?”科举停废,时文无用,原本习举子业的也转而学诗,戴表元说是“科举场屋之弊俱革,诗始大出”(《陈晦父诗序》)。
从诗学与学诗的角度看,这就带来两大变化。第一,诗学不再仅仅是清流雅士的事,逐渐大众化。第二,以往的作诗传授途径不能满足人们的学诗需求,自学作诗成为重要方式,自学读本成为广泛需求。这些变化,促使以往的精英诗学,流而为大众诗学。
二、《近思录》的影响
与自学作诗盛行一样,从朱熹时代起,自学理学的也人数众多,理学自学读本有广泛的社会需求。于是,朱熹与另一理学大家吕祖谦共同编订了理学读本《近思录》。这部书在南宋后期极其流行,影响也很大。
诗学转型与《近思录》有什么关系?似乎离得很远。但深入研究就会发现,这一影响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近思录》的影响,不仅塑形诗学读本,而且决定了诗学的基本走向。
《近思录》是南宋朱熹和吕祖谦编订的理学入门书和概论性著作。关于书的编撰缘起与初衷,朱熹在《书近思录后》有说明: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吕祖谦从东阳来到建阳,“过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宏博,若无津涯,而惧夫初学者不知所入”,感觉有必要向初学者提供一个入学门径,于是“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以为此编”。选取“四子”之精要,以类相从,使“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是一部理学的自学读本。但《近思录》的贡献,远远超出作为理学普及(自学)读物和概论性著作本身。其重要意义,首先是编者遵循“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思路,建构了一个理学的完整逻辑体系,各卷之间,逻辑关系分明,弥补了北宋理学家以语录传道散焉难举的缺陷。《近思录》确立的这一体系,具有开拓和典范意义。后来编纂《朱子语类》等,沿用或借鉴了这一体系。而明永乐间所修《性理大全》,“其录诸儒之语,皆因《近思录》而广之”(《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二《性理群书句解》提要),影响了此后几百年的学术史。其次,《近思录》的流行,其体系意识也随之在学者中形成,不仅理学读物采用它的体系,其他专业的著述,也试图借鉴其思路建构自己的体系。这其中,诗学与文章学受影响相当明显。哲学史家陈来说:“《近思录》代表了南宋理学所确认的理学体系及其基本结构。从此,理学不再是一堆不成体系的资料,而是有确定体系、层次的,包含从道体到工夫的完整体。”(《近思录通解序》)这与郑振铎对元代诗文理论著作的论说,何其近似!
和《近思录》一样,宋末、元代的诗法著作也都是自学读本。《近思录》编成后,未及定稿便已流传,在宋末很有影响,被称为“我宋之一经”(南宋叶采语)。影响所及,元代诗学著作有多效法其逻辑架构,形成自己的体系。
南宋末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可以看作诗学著作体系化的标志。如果把《诗人玉屑》与《近思录》对比,会惊奇地发现,两部书的基本架构,高度近似。《近思录》十四卷,按朱熹所说,依次是: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按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总纲领,卷一《道体》是“关于大体”,即基本理论,所谓“义理精微”。卷二至卷十一是“切于日用”,其中卷二是总纲,卷三至卷十一,按《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展开,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与十三异端之学,是警戒与辟异端,卷十四圣贤气象,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颜曾,直到周张二程之人格气象,所述历代圣贤,是道的体现者和学者效法的楷模。《诗人玉屑》的前十二卷,竟然全模这一思路。卷一《诗辨》是基本理论,即“关于大体”,卷二至卷十讲诗法,是“切于日用”,其中卷二《诗评》《诗体》是总纲,卷三以下具体讲“法”,从句法到点化,以及托物、规谏、含蓄、变态等。卷十一《诗病》,如《近思录》之卷十二卷十三之疵病与异端,卷十二《品藻古今人物》则如《近思录》卷十四《圣贤气象》,标举学者楷模。署名范梈的《木天禁语》也是如此,书分《内篇》《六关》《篇法》(《七言律诗篇法》《五言长古篇法》《七言长古篇法》《五言短古篇法》《七言短古篇法》《乐府篇法》《绝句篇法》)《句法》《字法》《气象》《家数》《音节》,可明显看出也是循《近思录》的思路。《内篇》如《近思录》卷一“关于大体”,《六关》如《近思录》卷二统摄以下《篇法》《句法》《字法》,是“切于日用”,《气象》如《近思录》之《圣贤气象》,不同的是,其《气象》只是论“气象”,具体标举楷模之“气象”则见于《家数》《音节》。另外,元以后以“气象”论述,显然也是受了《近思录》的影响。元以后,诗之气象,成为诗学中一个重要命题。
《近思录》的阶梯意识,也为元代诗法著作所接受。朱熹说,《近思录》是要为读者提供学习圣人之学的门径和阶梯:“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朱子语类》卷一百五)由《近思录》到北宋四子,由北宋四子到儒家“六经”,循阶而进,以达高明。《近思录》另一编者吕祖谦则强调《近思录》自身的阶梯性,说《近思录》是由下学而至于上达,阶梯分明,其“所载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庶几不失纂集之旨。”诗法汇编《诗人玉屑》就体现了阶梯意识,黄升序《诗人玉屑》说这部书“博观约取,科别其条。凡升高自下之方,由粗入精之要,靡不登载。”元代的诗法著作,也多体现这一精神。
三、诗学史意义
最后简单说一说这一转型的诗学史意义。
诗学著作体系化,和诗学体系的建构,其诗学史意义,由上文的说明,已经充分展示。这里要说的,是在元以后,诗学的两大走向。这还要从《近思录》说起,即“关于大体”和“切于日用”。明清诗话,今天我们认为具有诗学理论价值的,是“关于大体”者,而进一步归纳整理诗法、新编诗法著作,则是“切于日用”者。当然也有一些著作既有“关于大体”的部分也有“切于日用”的部分,但从总体上看,是进一步明确了“体”“用”意识。也就是说,元代诗学转型,改变了诗学著作发展的走向。诗话偏于“关于大体”,其主要内容,或阐发个人诗学主张,或探讨诗学理论,或系统梳理诗歌发展脉络。从这一视角看,南宋末的《沧浪诗话》,就是一部“关于大体”的诗学著作。有学者认为,“叶燮的《原诗》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少有的系统性理论专著之一”(张大为《文明理性与文明诗学》,南开大学出版社、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版,第37页)。应该说,《原诗》的系统性相对突出,但有系统的诗学著作并非少有。诗法类著作则重“切于日用”,在元代诗法著作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和完善,做更为系统的归纳,或编成更切实用的学诗读本。元代以后,近乎说部“以资闲谈”的诗话,已非主流。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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