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镜像：《阳明学人科举录辑刊》与心学谱系重构

    《阳明学人科举录辑刊》首次对明代中期阳明学相关科举录文献进行了系统梳理和科学分类，为研究阳明学士人群体及重构阳明学发展谱系提供了核心文献支撑。

    科举录的棱镜，能清晰显露阳明学派的多重结构与丰富内涵。科举录以“同年”关系为纽带，成为重建阳明学士人社群的关键。其记载的人物履历最具官方权威性，为考索阳明学人交游提供了可靠依据，甚至王阳明本人的身份细节及年谱编纂者科举履历等重大问题，均可从中觅得线索。

    例如，本丛书首册《浙江乡试录》（弘治五年）载：王阳明以“余姚县学增广生”身份应试，中《礼记》科第70名。同年余姚县学以《礼记》中举者共9人。王阳明既非当时县学的廪膳生，也非乡试中的名列前茅者。不过，该科90名举人中，余姚县学生占13席。而且，据《王阳明年谱》载，“二巨人”预言该科有三人（王阳明、孙燧、胡世宁）将立奇功。乡试录确证孙燧（第3名，《易》科）为余姚县学生，而胡世宁（第2名，《书》科）实为昌化县学生。若仅凭年谱记载，极易误判三人皆出余姚。但三人在平宸濠之变中共立奇功，可见“同年”关系深刻影响了他们的学术与仕途。

    又如，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邀其出山的巡按陆偁，正是其弘治五年乡试同年（第20名，《易》科）。陆偁后与王阳明同中弘治十二年进士，其同年杭淮、都穆、詹恩、凌相、伍文定、罗侨等，皆与阳明有交集。后学中薛侃与聂豹、罗洪先与唐顺之、沈宠与梅守德等同年关系，亦是理解明代中后期阳明学运动的重要线索。

    科举录对明代士人社会进行了立体透视，有助于解析科举生态下的制度困境。

    本丛书收录的科举孤本，尤以乡试录、会试录、登科录展示了三重制度文化，为解析明代士人生态提供了铁证。明代虽达科举制度巅峰，却也是其异化与僵化之始。

    和王阳明同时代的文征明指出，苏州一郡八州县“以千五百人之众，历三年之久，合科、贡两途，而所拔才五十人”，“中奖率”不足百分之四，很多人“白首青衫，羁穷潦倒，退无营业，进靡阶梯，老死牖下，志业两负”。归有光也说：“天下士岁试南宫者……得者十不能一。”以本丛书收录的《浙江乡试录》为例，成化二十二年（1486），作为“科试首藩”的浙江有1900多人参试，三试之后，只能“如定制”录90名。相较之下，浙江“中奖率”不足百分之五，亦可见文、归二人所言并非虚语。此类稀见文献，增强了读者对明代科举之途拥塞的感性认知，初步窥见了科举时代的制度性困境。

    乡试录上选录了名列前茅者的文章，称作“程文”。乡试录刊载的“程文”绝非简单范文，而是制度运行的微缩样本。弘治五年浙江乡试录的程文，包括考试场次、试题属性、题目、考生姓名、阅卷官批语、考生文章等内容。各类程文排序，与试题类序一致，“四书”为首，依次是《易》《书》《诗》《春秋》《礼记》，似乎体现了经学权力序列。程文要求“清真雅正”，科试程文反映了当时生员的学术水平和应试能力，是研究科举制度和考生教育背景的重要资料。阅卷官批语如“理明而辞达”（评胡世宁文）、“学精笔健”（评孙燧文）等，亦蕴涵着特定的文化价值。

    在科考之途中，浙江中式举人录中，增广生的比例值得注意。对于明代生员层级性，俞正燮《癸巳存稿》已有“廪、增、附三等”的记载。据《明史·选举志一》记载，“生员虽定数于国初，未几即命增广，不拘额数”。增广生作为廪膳生员定额外扩招的生员类别，虽不享官府廪米待遇，地位低于廪生而高于附生，但其科考竞争力也许会超乎传统认知。仍以丛书收录的科举录为证，成化二十二年，90名中举者中增广生达31人（占34.4%），且前10名中占5席；在王阳明中举的弘治五年，90名举人中增广生占23人（25.6%），前10名仍有1人。这些数据，颠覆了“增广生弱势”的刻板认知，隐含着解读科举制度灵活性与士人阶层流动的重要密码。

    质言之，历经采薇阁书院与学术团队多年协作，《阳明学人科举录辑刊》（35册）终成完璧。这套35册的心学丛书，不仅收录了乡试录、会试录、登科录等六十余种明代刻本，汇编了像弘治十七年《山东乡试录》及一些值得珍视的稀见孤本、抄本文献，而且还有收录了《世讲录》《同年便览录》等数种性质相近且有助于考证的重要文献，具有文献抢救意义。科举录基本按地区及年月先后编序，突破时序机械排列，具有编纂方法论意义。这套丛书，同合作团队2024年底推出的50册大型丛书《阳明前学：崇仁学派文献丛书》一起，形成从心学前史到鼎盛期的文献学术链，具有文献集成的建构意义。

    总之，在中国古典学研究中，文本校勘与思想诠释共生，文本逻辑与学术共同体相表里。这套巨帙的面世，意味着我们不仅是在整理故纸，更意味着通过科举文献与心学典籍互证，使得重塑阳明学传承谱系和认知范式成为可能。在科举程文的朱批间，在增广生的名册里，在“同年”往来的书简中，蕴含着不少中华文明自我更新的精神密码。王振钰教授赞丛书出版为“助力古典学与阳明学研究的胜举”，或非完全虚誉。

    （作者为湖北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