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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12月17日 星期三

    总有些日子值得我们怀念,总有些人值得我们惦记,总有一些故事和人格精神,会穿越如梭的岁月,令人无法忘怀。

    我接触的陈能宽院士

    侯艺兵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12月17日   17 版)

        陈能宽(侯艺兵1993年摄)

        陈能宽写的院士寄语

        陈能宽重访十七号工地,他指着爆轰试验场地感慨地说:“烽火识旧岁,爆轰惊九州,距我首次来此已四十年矣。”

        (侯艺兵2000年9月28日摄于河北怀来)

        彭桓武和陈能宽畅谈诗文(侯艺兵2005年3月18日摄)

        在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陈能宽院士不算最出名,人们对他的重要贡献和为人了解得不多。

        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十多年间,我与陈能宽先生有过多次接触。第一次给他拍照时,心里有点打鼓,听说他个性强有脾气,不好采访。结果完全出乎意料,拍摄相当顺利。以后经常面对面地采访拍摄,逐渐对他的性格和为人熟悉起来。

        陈能宽与邓稼先为共和国写一篇大论文

        20世纪90年代,我开始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拍摄照片。给陈能宽先生拍完照片之后,我拿出册页请他题写院士格言。先生接过册页,稍作思索,便用毛笔写下:“我们要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写篇大论文。”气势豪迈地表达出为共和国研制核武器的无上荣光。写毕,他抬起头,以慈祥的目光望着我,似乎还有话没有说。从他手中接过题词的时候,那个册页仿佛沉重了许多。题词不但写出了那一代科学家的精神内涵和气势,也写出了庄严而纯正的理想和境界,振聋发聩。我心里明白,他们的努力与奋斗不是为个人,而是怀着实现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愿望,是为共和国书写一篇篇宏大论文,这里每个字都有金石般的分量。陈能宽先生对国家的大爱、对核科学的执着、对人生的不懈追求与奋斗,让年轻人对他充满了敬意。

        1982年,陈能宽和王淦昌等人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获奖项目为“原子弹、氢弹爆轰试验中的材料问题解决”。1986年,作为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的领奖代表,陈能宽同邓稼先一起登上主席台,接受国家的最高奖励。

        陈能宽与邓稼先是亲密的战友,并肩战斗多年。

        1960年,陈能宽调到二机部九所。当时,邓稼先从事核武器理论设计工作,陈能宽从事爆轰物理试验,解决特殊材料问题。在核武器研制过程中,理论和试验相互结合,相得益彰。

        陈能宽与邓稼先两人都曾留学美国。陈能宽学的是金属材料专业,1955年回国后在中国科学院沈阳金属物理所工作,1960年调到中国科学院应用物理所,致力于材料科学研究。不久后又调入二机部九所,先后担任室主任、实验部主任、九院副院长、九院科技委主任以及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等职,参加了从原子弹、氢弹、中子弹、核武器小型化等所有重要阶段的工作。他后来还参加激光武器研究,是我国激光武器的开拓者。

        陈能宽和邓稼先,一个搞实验,一个搞理论。早年在二机部九所,邓稼先是一室主任,陈能宽是二室主任。到了青海草原,邓稼先是九院理论部主任,陈能宽是实验部主任。后来邓稼先担任九院院长,陈能宽是九院副院长。两人在1980年同时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并先后担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

        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邓稼先为人热情憨厚,陈能宽待人严肃严厉。两人着装的区别也明显,邓稼先一身中山装常年不变,陈能宽一身西服笔挺潇洒。他出家门前总是拾掇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不论在什么场合,始终保持一种端庄的仪态。

        重返“十七号工地”

        陈能宽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在原子弹爆轰试验的初始阶段走爆轰驱动聚焦道路,亲自领导聚焦原件的设计,解决了球形爆轰冲击波向球心压缩的动能问题。

        这项工作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1960年在河北怀来长城脚下“十七号工地”打响了第一炮。陈能宽与同事探索各种途径,终于掌握了原子弹内爆原理的核心技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于四年后成功爆炸。1986年,陈能宽与九院老领导重回长城脚下的“十七号工地”,我有幸跟随拍照。面对弹迹斑驳的旧碉堡,陈先生回忆当年带领平均年龄20来岁的团队,用铝锅熬炸药,靠手摇计算机算数据,手工浇注炸药部件,设计出关键起爆元件,完成上千次爆轰试验,最终攻克原子弹“内爆法”核心技术等种种细节。

        陈能宽特别强调“实验数据”。按照他的观点,“真正的老师是实验数据,实验数据在教我们怎么做”。与陈能宽一起共事的老科学家说,他一辈子最相信的就是数据。听取科研人员汇报的时候,他一边听讲,一边看实验报告,根据实验报告来提问题,表情非常严肃。如果谁的工作没做好,他就直截了当地批评,以至于有些人怕他,怕他认真的态度和严肃的眼神。科学意义上的求真是高度的内在驱动,陈能宽犀利、严谨甚至苛刻的作风,九院人并不陌生。

        一提到科学研究,有些人会觉得理论先行,想象力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但核武器研制过程证明,预估和理论设计固然重要,可核试验必须从工程化角度反复推敲,尤其是对理论设计的检验非常重要。试验才能让理论落地生根。

        在上千次的爆轰试验过程中,每一个数据都需要精确测量、反复试验。陈能宽尤其关注细节,重视特殊材料,这是获得成功的关键因素。另外,有些理论计算给出的数据无法实现,就需要在材料上下功夫。理论设计是有限度的,有些想象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实现,只有另辟蹊径,从特殊材料入手,通过试验获得成功。严谨的科学态度,重视理论与试验、材料与试验的结合,使陈能宽成为中国核武器爆轰物理学的开拓者。

        从原子弹试验到氢弹试验

        1964年上半年,担任九院实验部主任的陈能宽与九院副院长王淦昌组织研讨大型炸药件加工工艺问题,确定1:1尺寸炸药球的成型工艺。在青海221厂全程参加和领导“冷试验”,即聚合爆轰试验。6月6日,1:1全尺寸的爆轰出中子模拟试验如期举行并获得圆满成功。这次“冷试验”是正式核爆炸之前的一次全面考核,说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从理论设计、结构制造、加工能力到试验测试等各项工作已经成熟,标志着主要技术难关已经扫清,具备转入核爆炸试验的技术条件。

        青海221厂“冷试验”成功之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进入了直接实施阶段。1964年7月初,九院第九作业队参试人员分批从青海基地前往新疆罗布泊核试验场区,住进与铁塔相距仅500米的第九作业队营地。在核试验场区奋战了三个多月,一直到原子弹爆炸成功。

        核爆“零时”前夕,陈能宽和朱光亚被任命为爆心区域副指挥。10月16日凌晨,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吊升到铁塔爆室并安装固定后,陈能宽登上102米高的铁塔。给原子弹插雷管的最后几个小时,陈能宽全程在场,他以一贯的严格作风,注视着操作人员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个雷管安放的位置,每一根导线连接的顺序,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雷管和导线插接完毕,他才随作业队最后一批人员撤离铁塔来到试验指挥中心大厅。当天下午3点,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紧接着进行的氢弹研制过程中,陈能宽将于敏的理论设计方案转化为工程实践,领导团队解决爆轰波同步聚焦等多个难题,促成1967年氢弹试验成功,中国成为第四个掌握氢弹研制技术的国家。

        氢弹试验成功以后,陈能宽又主导我国核武器小型化研制,核试验从空爆转向地下平洞和竖井试验,成功完成1969年首次地下核试验及1978年竖井试验,提升了核武器实战化水平。

        在“863”计划中,陈能宽组织全国优势单位协同攻关,制定强激光技术发展规划,为中国在该领域的巩固和提升奠定国际地位。

        诗人气质

        在与陈能宽先生20多年的交往接触中,我亲身感到他兼有科学家、艺术家的双重气质,在这方面留存了许多温馨美好的记忆。

        1962年底,陈能宽从北京奔赴青海金银滩草原,写下《七律·去青海高原冷试验》:“八百年前陆放翁,一生但愿九州同。华章夜读精神爽,万里西行意气浓。”将陆游的报国之志融入自己踏上建设科技强国的征程。

        在新疆戈壁的帐篷里,陈能宽常常深夜握笔,用诗词记录科研征程。“不辞沉默铸金甲,甘献年华逐紫烟。”寥寥数语道尽隐姓埋名的坚守。“心事浩茫终不悔,春雷作伴国尊严。”将个人理想与国家尊严紧紧相连,成就了这首《七绝·抒怀》。

        在核爆炸前的模拟演练中,陈能宽早已在诗中写下必胜信念:“默燃塞外新烽火,且待春雷贯东西。”这声春雷,不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一个民族挺直脊梁的宣言。

        这些诗句不是文人雅趣,而是科研工作者的精神升华,在枯燥的试验数据与危险的爆轰现场之间,搭建起超越现实的理想桥梁。

        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罗布泊的蘑菇云腾空而起。陈能宽激情赋词《清平乐·记我国首次原子弹试验成功》:“东方巨响,大漠天苍朗。云似蘑菇腾地长,人伴春雷鼓掌。欢呼成果崔嵬,称扬举国雄飞。纸虎而今去矣,神州日月增辉。”描述了惊心动魄的核爆炸场面,彰显新中国自立自强、傲然于东方的气概,这是陈能宽等老一辈核武器研制科学家为国效力、扬眉吐气的内心呐喊。

        1978年10月,我国首次核装置竖井试验成功后,陈能宽激动地赋词《清平乐·首次竖井核试验》:“削岩直下,欲把金刚化。点金有术细评价,人道花岗耐炸。井边扬起轻尘,四海却传震情。祝捷更添壮志,凝思万里新征。”描绘了地下核试验的艰苦突破以及成功后振奋人心的场景。张爱萍将军随即依原韵和词:“大漠岩下,烈火顽石化。有力回天难估价,任尔金刚能炸。晴空万里无尘,高歌壮志豪情。不畏攀登路险,破关夺隘长征。”张爱萍以“烈火顽石化”呼应陈能宽“欲把金刚化”,赞颂科技工作者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伟力。最后一句更以“长征”比喻国防科研的持续攻坚,立意高远。

        陈能宽先生的诗词带给人的是一派清明大度、一种豪迈伟岸、一股昂扬向上的朝气,彰显着作者开阔的胸襟和富于生命体验的思想亮光。这是陈能宽个人潜质、情怀、激情的辉映,是历史涛声拍打心岸的回响。

        生活中的陈能宽书法也堪称一绝。1984年10月16日,他亲笔恭录张爱萍将军诗一首赠九院九所:“满怀高能展身手,惊雷巨响震长空。愿上银河寻奥妙,艺精处处献玲珑。”下笔如走龙蛇,舒展大方,布局大气磅礴,堪称佳作。

        与彭桓武吟诗对句

        我是一个专一的人,拍照就拍照,尽量不打扰对方,不去摆拍。陈能宽先生对此很欣赏,从不拒绝我的镜头,甚至还邀请我前往一些场合拍照。在一次有众多科学家聚会的现场,他特意对我说:“你可要多拍。”

        短短一句叮嘱,对我而言,大概是欣赏和支持吧。

        200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受先生的邀请前往位于北京海淀区黄庄的彭桓武家中。这天下午,陈能宽、彭桓武两位先生谈诗论词,兴趣盎然,整整聊了一个下午,我自然摄取了许多珍贵镜头。整个下午,我始终坐在一旁,听两位相知很深的老友就诗词歌赋、音律美学侃侃而谈,他们对历史与文学的深厚学养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两位老人仍无倦意。分手时,彭桓武一直送陈能宽到小区门口,夕阳洒在他们身上。

        晚年的彭桓武,与陈能宽有着密切的诗词唱和往来。他们以诗为桥,交流思想,抒发情怀,言辞间流淌出对祖国深沉的热爱与责任。1996年底,氢弹理论试验成功30周年将到之时,陈能宽寄给彭桓武一副集句对联的上联:“回顾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不仅是对过往峥嵘岁月的深情回望,也暗含了他们那一辈人为国家奋斗一生的心境。彭桓武欣然回应下联:“俯瞻洞庭湖内外,乾坤日夜浮:洞庭湖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巧妙融合毛泽东词意,借壮丽山河之景抒写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巨大变化与人民奋斗的精神风貌。二老的联语之间,不仅有文采的辉映,更有家国情怀的共鸣。这种跨越科学与文学的对话,彰显了老一辈科学家的文化自信——他们将个人奋斗融入民族史诗,不仅能造“争气弹”,更能在精神层面书写中国气派。

        一来一往,啐啄相应,两人的诗词唱和成为心灵深处最真实的对话。在这些诗句背后,是一代知识分子对祖国的赤子之心,是对科学理想的执着坚守,更是对友情和生命的深情礼赞。他们吟咏的大漠戈壁、山水之间,寄托着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注与欣慰。他们用诗词书写了自己的人生,更为后人留下了一份深沉而温暖的文化记忆。

        清刚如铁

        在九院人的印象中,陈能宽对待科研工作有一种近乎苛刻的严谨态度。他性格直率,说话不留情面,待人处事有点古板,这种不假辞色的直率性格,会让人觉得不容易接近和不善通融,或许可以称之为“清刚”吧。

        当年九院在四川北部山区,各研究所分布在上百公里的山沟里,出行全靠汽车。有时车队司机会带一些“熟人”外出办事。一次,院小车队的一位司机出车时捎上了自己的妻子。陈能宽上车前问:“她是谁啊?”司机回答是自己爱人,顺便到镇上去办事。陈能宽当着同车的其他人毫不留情面地说:“保密处对我有规定,我的用车不能随便搭载不相关人员,因为有可能在车上讨论工作,要考虑保密问题。”从此,再没有人敢用陈能宽的车徇私。

        出差时,陈能宽坚持与同事、随行司机、警卫各自支付伙食费,从不搞请客吃饭那一套。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举动,实则是他本真个性的凸显,是对保密纪律的恪守,对原则底线的坚持。

        这种“清刚”之气,源自陈能宽对科研事业的敬畏之心。他不需要刻意理解他人的想法,更不愿为世俗人情放弃原则。不过,外显峻介孤岸的陈先生藏着一颗赤子之心。

        无论是在办公室、会议场所还是他家中,镜头里的先生始终保持着学者风范,一身笔挺的西装,黑发梳得一丝不苟。我曾好奇地请教他保养头发的秘诀:“您的头发保养得那么好,有什么秘诀吗?”他回答很朴素:“没什么秘诀,就是把黑芝麻碾碎,每天早上吃一勺,常年坚持吃,白发自然少生。”他在耄耋之年仍保持着一头令人称羡的乌发。

        晚年的陈能宽因病住进解放军301医院,为了躲避家人对饮食的严格管控,竟悄悄要求单位帮助他转到离家较远的医院,这样他可以偷偷地跑到外面吃一顿红烧肉解馋,也可以让探视的朋友带上一点美食来分享。

        2016年5月27日,这位将毕生精力奉献给我国国防科技事业的科学家走完了93岁的人生旅程。然而,总有些人值得我们惦记,总有一些故事和人格精神,会穿越如梭的岁月,令人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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