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山
我“强蹭”历史学家王子今为师伯,他虽不太承认,但我有我的道理。
王子今教授和已故诗人、学者徐进研究员,是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77级同班同学。而从2012年起,我便在徐进先生主持的陕西省文物信息咨询中心,协助整理他参编的《陕西省志·文物志(重修)》和主编的《陕西古塔全编》所需的基础资料。因为文学上的投契,徐进先生不但对我多有指点,甚至不惜屈尊为我荐稿,故而我与先生,算是亦属亦徒。所以忝列起来,王子今教授该是我的师伯。
徐先生对这位同窗既亲且佩,述及旧年往事,必有眉飞神态。彼时我未谋王教授之面,又是文学专业,对史学界知之甚少,每听说时,脑子里总是奇怪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共和国成立初的蒸汽机车,在东北的白雪原野上“吭哧吭哧”倔强而又意气风发地前行。
当然,后来随着学识增长以及和王师伯相熟,我才知道,我这个印象是对了一点点,而错了一大半!
2018年4月2日我入职西北大学出版社,适逢社里组织了一次陕西沿黄观光公路的历史人文考察,5月1日当晚,社长便带着还在试用期的我,往永兴坊为刚刚飞抵西安的王子今教授和孙家洲教授洗尘。坊街上社长便不住叮嘱我买饸饹,凉拌的买了,清汤的买了,看见羊血的还要买! 认人落座后,席间还又点了饸饹,但还是少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才仅仅是我给王师伯买饸饹的初开始,此后的日子里,我在不同的时候各种给王师伯找饸饹,叫过外卖,跑过门店,甚至骑着单车穿梭在老街深巷。
为期三天的考察中,我要摄影、收集资料,还要做前站和后勤,忙得焦头烂额。行程本来就紧,几乎是夜出夜归,晚饭都吃在九、十点,投宿住下,往往是十一点过,我自己开完发票、查完来日路线,几乎都到凌晨,洗脚或者不洗脚都勉强睡下,根本顾不上整理考察笔记和资料。可当我每早醒来时候,发现王师伯已经在群里发了前日主要考察点的考释、解读文章。每篇千字左右不说,且都是出经入典,勾连古今,发人未发,论证严密,不由得不叹服! 更出乎意料的是,竟是在凌晨五点发出的!而且早上依旧准时出现在集结地,再一天的考察依旧谈笑风生。不说知识学力,单就精力而言,让我三十小伙望尘莫及!
这一次考察亲见其人之后,我纠正了对王师伯“吭哧吭哧”冒黑烟穿行雪原老机车的粗浅认识! 不过其中有两点也歪打正着蒙对了,王师伯确实生在东北,且治交通史。当然,此行我也发现了王师伯另外两个“别致”的特点,其一是他不吃早饭,其二是王师伯那双拖鞋。那双拖鞋飞来西安,那双拖鞋飞回北京,我们考察路上,他一大半都还是那双拖鞋,过渭南、韩城,上延安、榆林。而且在后来长久的日子里,我甚至发现,王师伯用拖鞋丈量的不仅是祖国的大地! 在西北大学微信公众号2018年6月25日发布的《西北大学中亚考古“寻找大月氏”:部分大月氏文化遗存首次发布》文章插图中,我又发现这双拖鞋出现在了王建新团队中亚的考古工地上! 我便指给未婚妻说,这双拖鞋应该进博物馆,想当年张骞、玄奘出经西域,其鞋陋也不过如此吧。
事实上,王师伯可谓是穿破拖鞋无觅处,到处都在下功夫。王师伯相当忙,单2018年夏秋,从他朋友圈就知道:
8月3日
拉萨
8月14日
阿里——拉萨——成都——北京
8月16日
乌鲁木齐
8月29日土默特右旗 2018年敕勒川草原丝绸之路文化论坛
9月1日在西北大学博物馆参加活动,继而又往宝鸡、兰州、敦煌;9月28日甚至直接说“一月内第四次到庆阳”。这期间王师伯或因借道、或逗留活动,至少两度在西安,因为我为他又买过两次饸饹。
一次是在澄城会馆,社里组织小宴,协调“秦史与秦文化研究丛书”组稿,我也忝在座,便又一次亲历了王师伯的幽默。师伯敬酒,西北政法大学治法律史的闫晓君教授,因在健身中,接到相招电话,即打车前来,着装稍微随意,一个肘包在臂弯,王师伯便指问,闫教授答:手机。王师伯便道:那让我先对你这肘机表示敬意,要不是它,我今天就见不到你了。接下来是王师伯早年间指导的博士刘志平先生,因问起近况,说是这两天小孩报名,升学上三年级,王师伯便道:来,我们恭喜你儿子升三年级!轮到我了,我非常窘了,一席师长,只有我一个人不喝酒,更何况王师伯是学贤又是长辈,我情何以堪呢?只好忸怩拿起茶杯,王师伯道:哦,你不喝酒的,那我也喝茶。转身便回到座位上重换了茶杯过来,与我碰杯,而后又回去换酒杯。他是主位,与我所在的上菜口子正对,可以说是十四五人的席上最远的距离了。王师伯这一次彻底俘获了我的心,也因此我“处心积虑”把他论成了“师伯”。
席间在座几位作者也同师伯开玩笑,说他的终身大事:大才子,名教授,你一来西安,把我们大家都忙着给你介绍对象,有人帮你政审,有人安排体检,你倒好,无动于衷。师伯却掏出手机来:你们看,我在网上才算了一卦,我接下来三年的三件事,2018年买一台车,2019年买一套房,2020年讨一个越南老婆;所以我现在的目标是活到2020年。
师伯独有的幽默中往往流露出他的睿智,甚至可以见出他治学的天赋来。在陕西沿黄考察完成以后,出版社又组织了山西沿黄考察,师伯、孙家洲教授这些骨干成员不变,又有山西大学赵瑞民教授以及原运城市文物旅游局副局长李百勤加入。在平陆县完成黄河栈道考察的晚餐上,大家趣味行令,一席人同龄的碰一杯、同姓的碰一杯、同学的碰一杯、同僚的碰一杯,临了,王师伯说:百勤你和我们司机小汪喝一杯。大家不明所以,原来我们90后的司机穿着一件非主流黑色T恤,上面有“小懒”二字,“小懒对百勤,确实应该碰一杯”。后来我们山西考察结束,要申报考察书籍的出版选题,因有黄河右岸陕西一侧“出入龙门”这个书名,苦于不得对应好书名,便在交流群里征集,结果师伯一本正经来了个“上下壶口”,赵瑞民教授惊呼“七十神童”,实在是对的严丝合缝,天设“龙门”“壶口”久矣,唯有师伯能“出入上下”,虽是戏语,但其运思之智慧可想。
考察一行中,曾有一位曾在韩城煤矿工作过的退休副县长,在龙门过桥入晋时,看着路上矿车,他颇多兴叹之语。刚好我大学毕业伊始就曾入职神木一家煤矿,但不久就因不能喝酒难以“胜任”办公室工作去职。想起那一段矿井实习的经历,也多有怨尤之言。可后来,当得知师伯的出身高我十倍,但所受辛劳百倍于我时候,我惭悔无地自容。与王师伯相交多年的社长告诉我:子今教授其实是高干子弟,但是年轻时先是插队、后来又一直在宝鸡铁路上当工人,可真干的是扛麻包的体力活,直到28岁恢复高考才考上大学。然而师伯却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这样奋发! 正如2019年5月,兴善寺西街关中大书房《秦直道》新书分享会上,嘉宾徐卫民教授介绍说:子今先生进京十一年,论著十一部,其质让人佩,其量让人服,成就证于人心,昭于日月。
关于师伯早年劳苦生活,他虽鲜少提及,但不无蛛丝马迹,甚至确凿证据。文章中,他只在《有劳无功——三十年史学作业的盘点》一文中,简单提到:
十七八岁到陕西山区插队,有三年的黄土地辛劳。后来又当了四年铁路装卸工,肩头臂上,劳累是超过农民的。记得初时卸车,最不适应夜间苦战。当时曾自吟诗句“平生一万夜,热汗几十吨”。
我唯一一次亲耳听他讲述,也只是一个关于“买油菜种”的琐事。说是那时候知青没油吃,商量着自己种油菜,请组长去买回油菜种,却眼巴巴看着长成萝卜缨子。师伯说得轻巧,但其时境况可知。
师伯插队艰辛的确凿证据怕就是他的身形和饭量了吧。他双肩耸起,这明显就是积劳所致。大学时候我曾长期挎着一个单肩包,几年下来,就是明显的高低肩,而后游泳锻炼多年,才稍稍纠正。师伯他至今未能矫正双肩,当年辛劳可想。不过铁道工人的生涯在冥冥中或许也给他一些暗示或者给养。《秦汉交通史稿》新版之际,在回答书坊周刊采访时,他说:
我当过几年铁路工人,恢复高考后,我考入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走上学术之路。昔日同学知道我搞秦汉交通史,开玩笑说,看来你还是没忘当铁路工人的这段经历。至于二者有没有关系,我也说不好。
即便铁路工人生涯与学术之路关系冥冥难测,但铁路工人生活为他的学术远行铸就无比坚实的基础,这却是推而可知的。比如强壮的身体,比如坚强的意志,这些都是成就学问不可或缺的基础条件。
徐进先生也有熬夜的习惯,彼时项目攻关阶段,也曾对我感慨说:“文章千古事,天赋,勤奋,机遇,甚至健康,一样都少不得,自叹唯有一份虔心对苍天,可惜眼病、肠疾不济事业。”后来得遇师伯,感其治学,细读其章,想其人生,翻思徐进先生语,社会上摸爬、颇经见些世事的我,不由得不因之一凉壮志。
如果勉强说来,我可以望师伯项背的,也怕只有饭量了。师伯除了学问极高、为人极好、精力极其旺盛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饭量很大。我也曾亲眼见识过师伯吃晚饭:两份饸饹,一份凉皮,再加一个肉夹馍。即便是刨去第二天早饭的量,这也足够惊人,毕竟是七十上下的年纪了。自小,我在自己各个阶段的小圈子里,都以饭量最大而不无自豪,可遇见师伯,也就是河伯到了东海了,以我三十岁的饭量已经望着师伯晚饭兴叹了,饭力尚且不足,遑论智力、识力、学力。
我的直系学兄朱亮和我同事,业务招待上,社长都指菜让我们多吃,让我们以王师伯为榜样。实在吃不了了,又让我们打包。朱师兄便让我:你拿回去,我学王子今老师,也不吃早饭,到中午就放坏了。我突然就想到,原来我师兄弟二人,每人仅得王师伯一面,强奉皮毛以为空有二宗,而王师伯其人其事,妙法如海,又岂是不空不有、既有既空所能概括。
至于师伯不是很认我这个“师侄”,是因为他以为我于他的同学徐进先生算是助手,而非徒属。明白师伯对我的这别一种爱重,我又怎能不“亲上加亲”蹭得更紧。2021年春,徐进先生病逝,我写了《诗人黑光最后见到的丁香、石楠和紫叶李》一篇追忆文字,其中说到家父在工地失足至肋骨十数处骨折事,师伯读过,即就微信转来一万元,我谢辞后,又要假徐进先生追悼会来陕之便与我现金。我寒门蝼蚁小子,当此大恩,岂是结草衔环可报?
师伯在《有劳无功——三十年史学作业的盘点》一文中,说他喜欢陆游“细雨佩壶寻废寺,夕阳下马吊荒陵”一句,又自作《二〇〇九年春节》诗:“料定牛年辛苦年,汗花直教散千田。浮华潮海冷眼向,犁路崎岖俯首甘。倾意攻书文解债,得暇聚友醉说禅。爆竹声中准花甲,一闪雷光一惕然。”
如今又逢师伯牛年寿近,我有心篆此联诗为师伯上寿,但集全金文字样默默写过多遍,始终难以满意,不过我有信心,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写成啥样,师伯都会欣然笑纳。(本文作于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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