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马克思称赞“高卢的雄鸡”,在凌晨叫的是先觉者。黑格尔是“密涅瓦的猫头鹰”,在暮色里起飞的是哲学家。而严复属于在子午交替时候叫起来的,他的叫,属于“半夜鸡叫”。
说起严复,最为诡异的是——那些自诩有学问的人都瞧不起他,不但瞧不起他的文章,瞧不起他的翻译,更要紧的是瞧不起他的语言表达能力。
钱锺书号称最通西学,他鄙视说,严复原本没有精湛之思,治西学格调很低,他翻译的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的作品,都算不上什么经典,“斯乃识趣所圉也”。范存忠贬斥严复算最厉害——他干脆认为严复连话都说不清楚,严复写的文章、翻译的东西,不但外国人看不懂,中国人也看不懂,这就证明严复自己也不懂,或者不懂装懂。傅斯年则批评严复的语言,说严复的话既不是古文也不是洋文更不是白话,而是他自己独创的“天文”,这种文章也许只有他自己懂,他连“直译”都做不到,他的翻译完全离谱,是随意改写。而瞿秋白的意见差不多——严复标榜“信达雅”,而他的翻译却基本不可信,商务印书馆再印“严译名著”,这等于毒害青年。
但是,这丝毫没有遮蔽严复的光辉。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正是在严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的影响下,许多近代中国人给自己和儿女取名,如陈炯明号“竞存”,而胡适说,他的两个同学,一个叫孙竞存,一个叫杨天择,可见严复影响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影响了几代人。
在中国,最理解严复的人是鲁迅,他这样说:“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敏锐的人。”
鲁迅说过,一个新生儿满月,抱出来示众,有人说这娃将来升官,这娃将来发财,这娃必定万寿无疆,于是便得到奖赏,而有人说这娃将来是要死的,结果就被叉了出去。说娃万寿无疆的,这是说假话,说娃将来要死的,这是说真话,但一个被奖赏,一个被叉出去,难道我们要讲假话吗?
鲁迅说不然,这里最好的话术是:你看这娃,哎呦! 哈哈哈哈……
一群人在铁屋子里由昏睡入死灭,你叫醒他们,说你们就要死了,这样做有意思吗?
马克思称赞“高卢的雄鸡”,在凌晨叫的是先觉者。黑格尔是“密涅瓦的猫头鹰”,在暮色里起飞的是哲学家。而严复属于在子午交替时候叫起来的,他的叫,属于“半夜鸡叫”。
天是什么?严复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充满苦难,天道杀人,倚强凌弱,弱肉强食,这就是宇宙法则——这不就等于说,这娃生下来就要受苦受难,将来必然死路一条吗?严复这样的乌鸦嘴,难道不该叉出去吗?
在半夜叫的,不知道夜有多长,也不知道何时破晓,太阳落下去了,究竟明天还能不能升起来,他不知道,太阳照旧升起这件事,他也不敢保证。
什么是“天演”?有人说“天演”是这个,是那个,而严复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演就是“问天”,“天演”就是“不可思议”。
社会可以进步、可以改造吗? 人类可以进化吗? 有苦难就有辉煌吗? 严复说,有苦难未必有辉煌,历经苦难未必能得到辉煌,道路曲折不等于前途光明,至于人类是否可以进化,社会是否可以改造,这其实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高卢的雄鸡”与“密涅瓦的猫头鹰”,这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早叫与晚叫,结果、效果完全不同。因为有些话说早了是没有意义的。
严复之说不清楚,首先在于他拿不准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不该叫。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有六个部分,严复做《天演论》只取了导论和第一部分,其余的基本没有译,人们说这是公然的断章取义,但是,他为什么要断章取义?
因为赫胥黎那书的第三部分《科学与道德》是批评科学迷信。赫胥黎说,自然科学宣称的决定论与必然性,与宗教并没有什么不同;庸俗唯物论的物质第一性,物质决定论,也与唯心主义的决定论没有什么不同。赫胥黎更预言说,未来的趋势就是机器取代人,这非但是不道德的,而且也是人类的巨大灾难。这本书的第四部分《资本——劳动之母》是批评资本主义破坏自然生态,他说人类最大的资本就是大自然,离开了自然,劳动不可能凭空创造财富,以破坏自然为前提的发展,等于自我毁灭。书的第五部分《人类社会的生存斗争》,直接批判达尔文。赫胥黎明确指出: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用于人类社会是错误的。第六部分《社会疾病与糟糕疗方》,更直陈资本主义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药方,资本与技术联手破坏自然,毁灭人类共同体,资本的压迫剥削是最大的社会问题。
总之,这被严复断了的这四个部分,分别指出:科学技术的发展造成人的物化,造成机器压迫人、取消人,资本主义的发展以破坏自然为代价,资本主义就是压迫与剥削。
试想,这些话,这种主张,不仅是在严复的时代,就是在今天的世界,能公开堂皇的宣传吗?
何况,对当时科技落后、经济落后的中国来说,说这种话有人懂吗?这种“半夜鸡叫”的效果是怎样的呢? 这样说,这样叫,难道不会被洋务派、被康有为梁启超们,被一切进步人士们群起而攻之,视为反动吗?
严复说,他翻译的过程是夏日如年,岁月踯躅,这就是因为他知道,说话很难,站在当时的中国立场上设身处地说话,尤其难。
赫胥黎在他的书里明确指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法则根本不合适人类社会;而史华慈等大家都认为,正因为严复反对赫胥黎这个观点,所以,他就在赫胥黎的书里加入了斯宾塞,翻译了一半赫胥黎,突然感觉不对,于是又反过来用达尔文、斯宾塞的进化论去批判赫胥黎。
实际上,严复何尝不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好,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好,但是,不好又怎么样? 严复所面临的世界,就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奉行的就是丛林社会的法则,你说这个法则不好,有意义吗?
对严复的翻译工作评价最为独到的,其实是其老同学萨镇冰。他说,赫胥黎的书是讲座的合集,其风格是讨论性的、反思性的,语气是平和商量的,而严复的翻译风格却是激烈的、焦虑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是非常到位的评价。
严复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他“说不清楚”,他最大的倔强,恰恰就在于他不想说清楚。他最大的谦卑与骄傲就在于,在他固执地坚持,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清楚——不说清楚,不下断语,这是他的底线。
人类可以进化吗?社会可以改造吗?追求平等互助的革命会成功吗?
对这个问题,严复的回答是——我说不清楚,因为有过太多的苦难失败,太多的叛卖与堕落,因此,对于未来,我不知道。
那么,人生就是苦难吗? 弱肉强食就是不能违抗、不容挑战的宇宙法则吗?
对于这个问题,严复的回答同样也是——我说不清楚,因为人类历史上有那么多与天争胜,当然也曾经有过天翻地覆慨而慷。
严复当然不知道黑夜还有多长,他不能断定明天是否还有日出,但是他拒绝,这种拒绝意味着,即使革命失败了,斗争变味了,而那个反动的旧世界也绝不可能永世长存——而这就是“天意从来高难问”,这就是天演,甚至——这就是“天谴”。
毛主席说,严复是先觉者。什么是先觉者? 我想,这就是在旧世界还强大的时候,预感到其必将崩溃的人。
这就是严复所谓“天演”,这就是鲁迅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在1898年2月的《拟上皇帝书》中,严复沉痛地说:
“今者陛下君九万里之中国,子四百兆之人民,荣业可谓至矣。然而审而言之,则所承之重,实百倍于古之帝王,所遭之时,亦古无如是之危急者。国之富强,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讳,不敢徒以悦耳之言,欺陛下,窃以为无一事及外洋者。而之所以获全至今者,往者以外人不知虚实故耳。故中国今日之大患,在使外人决知我之不能有为,而阴相约,以不战而分吾国。使其约既定,虽有圣者,不能为陛下谋也。为陛下谋,务及此约未及之际,此臣所谓时之危急者也。”
什么是大清的现实?
严复明白地说:其一,我大清除了一层层的自我欺骗,其实空空如也,“国之富强,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讳,不敢徒以悦耳之言,欺陛下,窃以为无一事及外洋者”——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其二,逆转这种现实必然性的,其实只有两种偶然性。一个偶然性,是出现一个超越秦皇汉武的伟大的历史英雄(光绪何其命苦),另一个偶然性,就是这种自我忽悠竟然能把列强也给忽悠了,使他们一时不敢贸然对大清下手(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讽刺)。其三,当下,如果以改革自强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向列强借款,那就正中列强的下怀,使中国进入了列强的债务圈套,使中国沦为债务奴隶,而这些借款合约一旦签订,列强就可以不战而分中国。
严复不但预言了戊戌变法的失败,而且预言了后来巴黎和会上中国的命运——实际上,直到很晚之后,梁启超才认识到向西方大肆举债,与西方的金融体系接轨,把海关让给洋人管理,这是落入了列强的“灭国新法”——而这恰恰是严复在戊戌变法前的担忧。
在严复看来,如果洋务运动多少还干了点实事,那么,戊戌变法就是瞎折腾。“名曰救国,实则祸国”。
说到洋务运动与戊戌变法,严复与康梁,他们的区别究竟是什么?
第一个区别就是办学堂还是兴学校。而“学堂”与学校不同,简而言之,学堂是官办的,而学校是民办的。
洋务运动最大的成果就是办新学堂,而晚清新学堂办出的最大的成果,其实就是造就了严复这样的人,严复既是新学堂第一批优才,也是最重要的新学堂——水师学堂的总办。1880年李鸿章奏设北洋水师学堂,电召当时只有26岁的严复任北洋水师学堂“洋文正教习”,此前,各种新学堂的正教习都是洋人,而严复则是第一个担任这个职务的中国人。
与洋务派不同,康有为、梁启超反复主张的,其实并不是学堂,而是“学校”。他们反对的恰恰就是官办学堂,而他们所说的学校,其实就是理学意义上的讲学——也就是广收门徒,宣讲自己的学说。
学堂里教授是新学,而戊戌变法打的旗号却是复兴理学。在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等一再主张废科举兴学校(如《变法通议》),实际企图,并不是建立现代教育体系,而是主张像孔子那样办私学收门徒,宣传自己的政治学说。
大学是研究学问、传播知识的地方,大学不是宣讲政治观点的地方——这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里的著名观点,这似乎也是严复的观点。所以,严复在给梁启超的信里说,康有为对于什么是现代教育一窍不通,他所宣讲的那些知识,混同了理学与西学,造成的只能是知识的混乱。
要研究新学问,传播新知识,首先必须有好的教材,有好的教科书。严复主持新学堂,他最大的贡献就是编写教材。1902年,严复应管学大臣张百熙之聘,出任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总办,他的工作也是编教材。严复通过翻译,引进了一系列西方教材,但是,严复所编教材的最大毛病,就在于这些教材不符合“体制内”的学术规范,只要是科举出来的人,都看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
严复与康梁的第二个区别,在于搞宣传,具体说就在于“写材料”与“办报纸”。严复长期在体制内干活,但致命的问题在于,他“办文办会”的本领恰恰十分不足,他最擅长的是搞翻译、编教材、搞学问,偏偏不会写“体制内”的文章。而康梁虽然长期在体制外忙活,但他们的长处却恰恰是“办文办会”、搞材料搞宣传。所以,严复的影响力,就远不如康梁。
严复主管水师学堂长达20年,这个位置不能说不重要,严复把自己的长期无所作为,归结为李鸿章不重用他,甚至一度想改换门庭,投到张之洞门下。但是,严复只有26岁的时候,李鸿章就把培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的大任交给他,这难道还不是重用吗?
严复在这个重要岗位上之所以一直提拔不起来,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不会写材料,不会写公文,不会写折子,他操着一副莫名其妙的语言在“体制内”“摸鱼”——这就是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缺乏起码的公文训练,因为不会写课试文章,也就写不了公文,写不了公文,就缺乏做官的基本素质。虽然后人说他创造了一种“逻辑化的文言文”,但这种逻辑化的文言文,在给《天演论》作序的吴汝纶看来,依然还是不通顺的八股文。
严复第一次给皇帝上折子,就是1898年的《拟上皇帝书》,他第一次被皇帝接见,也是这一年的9月14日,而那时严复已经44岁了。作为这么重要的一个官员,处在如此关键的一个岗位上,却18年没有给皇帝写过内参,也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是什么原因? 大致是因为严复的公文写得不合规范。
对于大清的问题,世界的变局,严复虽似乎比康有为看得更明白,但因为他是官,所以就不敢说、不能说——比较严复,康有为是个民间人士,康有为以民间的身份收徒讲学,他的言论自由度显然要大得多,于是,康有为反而可以大鸣大放。
康有为起初也没有资格上书言事,但他和梁启超可以办《时务报》传播自己的声音,他还可以替封疆大吏代笔写折子,由学校而学会,康有为在地方大员的支持下,风生水起,看得严复眼热。于是严复也在天津办《国闻报》,但销量不行,这就是因为文章不行。老严一怒之下,竟然希望朝廷下文,规定官员必须读报,这是靠行政命令办事的官僚思维,结果自然适得其反,无奈之中,严复只能将《国闻报》卖给日本人。光绪接见,问他与《国闻报》的关系,他说,臣只是写了几篇文章,自己不是主事的,现在报纸已经黄了,卖给了日本人,皇帝听了惋惜摇头。
严复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瞻前顾后,计密成迂”,就是思想深刻,行动迂腐。他满腹经纶,目光远大,是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学者;但他缺乏激情,缺乏勇气,他不敢写康梁那样的文章,也不太擅长写《少年中国说》这样的文章,他甚至不敢编教材,只是采用翻译的方式,在翻译西方著作的过程中,夹杂着自己的见解,前一句,后一句,左一句,又一句,既要又要还要——他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在抽鸦片、娶妻生子中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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