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甲骨绝学，‘拉长’中国古史”

    ■汪致正

    宋镇豪先生历经17载主编的《甲骨文合集三编》，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宋镇豪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郑州大学甲骨文学科首席教授。他还担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和中国先秦史学会会长。宋先生交叉研究甲骨学、夏商史、春秋战国史、艺术史，并结合科技手段，打通了学科间的隔阂。甲骨学和殷商史领军学者的学识与跨学科的眼界和格局，显现了他出色的学术功力。

    1949年1月，宋镇豪出生于江苏苏州。少年时代不期然浸染了吴门传统文化的养分，他从学闾巷硕儒遗老章佩乙先生，对古典诗词及文史产生了一种特别嗜好。宋镇豪与甲骨文结缘纯属偶然，他曾经冒险把一本将被焚毁的线装书偷揣进怀里——郭沫若的这部《甲骨文字研究》成为他初识甲骨文的“入门书”。甲骨文的字形、含义以及释读引起他莫名的兴趣。1978年，宋镇豪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录取，师从著名甲骨学家胡厚宣先生。1981年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毕业后，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先秦史室，开启了“躬耕甲骨绝学，‘拉长’中国古史”的厚重人生。    

    一

    宋镇豪先生在导师胡厚宣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甲骨文研究”提升为“甲骨学研究”，并明确了“甲骨字”“甲骨文”“甲骨学”的概念。宋先生和同仁身体力行，推动将“甲骨文”纳入中国最早的古典文献遗产。2013年，经国务院批准，甲骨文正式列入《第四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2016年，新华社派驻河南的记者桂娟根据宋镇豪的提议写了报道，反映国内甲骨学研究陷入窘境，经有关领导批示后，促成了2020年启动的中宣部、教育部、国家语委等八部门统筹协调的“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与应用专项”及此后的“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

    胡厚宣先生创办的专刊《甲骨文与殷商史》1983年创刊，1991年停刊。此后，日本的《甲骨学》及中国台湾刊发甲骨文研究文章的有关刊物亦已停刊。宋镇豪历经磨难，使《甲骨文与殷商史》在2008年复刊并担任主编。该刊以甲骨学与殷商史研究为核心，旨在整合该领域最新研究成果，为学界提供专题性学术交流平台。复刊以来得到众多学者和后学好评，至今仍为海内外唯一的甲骨学科专门性刊物。

    最近十几年，宋镇豪先生主持了10多批甲骨文藏品的整理著录。这些藏品分别来自旅顺博物馆、天津博物馆、山东博物馆等，沉睡多年的藏品焕发出新活力。

    凭借书法功力，宋镇豪先生突破中日合作出版《中国真迹大观》乏人承担书法释文的瓶颈，全套书27册2800余件历代书法墨迹精品的释文主要由宋镇豪承担完成。宋镇豪完成了由文物出版社承担的国家项目《中国法书全集》之《先秦秦汉》卷，《全集》主编启功先生为此似孩童般快活地拍手称快。该书萃集、介绍了甲骨文朱书墨书、金文墨书、陶文朱书、玉版盟书、简牍帛书、墙壁题记等先秦秦汉时期软笔书法作品。

    二

    结合古代史研究，宋镇豪先生致力于甲骨文和甲骨学的研究和推广凡45年，硕果累累，著述颇丰。他先后主持院所及国家委托、招标或重大、重点科研项目多项，得到海内外学界高度评价。

    作为历史学家，宋镇豪先生的研究视野是全方位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启动两大国家级项目，其中一个是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宋镇豪执笔《夏商社会生活史》。1989年，他交出了这部40多万字的沉甸甸的著作。在这部著作里，他依据文献、甲骨文、金文史料和考古数据，系统阐述了夏商时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其外在历史表象和内在规律归结出八个方面的投影轨迹。书出版后得到海内外学界广泛好评，至今还是各大高校历史系和考古系的必读书。几年前，他又将这本书从41万字扩写为112万字，也可以说是撰写了一部新著。

    宋镇豪的《夏商风俗》《中国春秋战国习俗史》两部专著，依据文献、地下出土的金文、简牍帛书资料以及田野考古发现，从多方面、多视角探索夏商和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生活的运作事象，通过观察当时的社会风尚习俗，揭示其文化观念形态演绎境况。

    20世纪初，疑古之风盛行，大批先秦文献受到质疑。近几十年来，商代史重建滞后，海内外学界为之呼声不断。宋镇豪主持著述的《商代史》（11卷），在各种直接史料的基础上，采借考古学、人口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经济学、古代科学技术史等多学科研究手段，对重建中国上古史做出重要贡献。完成了这个国家“十五”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暨社科院重大A类项目，他满头浓密的黑发几乎掉光了。

    2001年，宋镇豪与他人合作主编《甲骨文献集成》40册，按原版原貌，收入殷墟甲骨文发现100年中包括中国大陆、港台，以及日、美、加拿大、英、法、德、瑞典、瑞士、俄、澳、韩等国家或地区近千位学者的各语种甲骨学论著计2400多种，为甲骨学研究提供了齐整的学术资料。

    2008年，宋镇豪主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十二五”重大科研项目《甲骨文合集三编》编著工作启动。该书辑集《甲骨文合集》与《甲骨文合集补编》漏收的旧著旧拓殷墟甲骨文，汇编《甲骨文合集》问世后散见各处的甲骨文，抢救性补收、补拓、补摄部分收藏单位或私家所藏濒临破碎粉化、文字残泐、迄今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拓本、摹本的大量甲骨文，汇整有关甲骨缀合资料，总计著录甲骨文3万多片，是一部集大成的甲骨著录集，即将出版。

    2011年，宋镇豪主持的“历史所藏甲骨墨拓珍本的整理与研究”纳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创新工程项目。迄今先后编纂出版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甲骨集》《旅顺博物馆所藏甲骨》《重庆三峡博物馆藏甲骨集》《俄罗斯国立爱米塔什博物馆藏殷墟甲骨》等16种甲骨文著录集，刊布甲骨数量合计9413片。

    三

    宋镇豪先生对甲骨文字的释读包括两类：一类是确定以往不得其解的所谓“已识字”的字理与本义，约100多个；另一类是考释及发现的新字，约40多个。

    宋镇豪并不局限于甲骨文字释读。他指出：“‘甲骨文’不只是指‘甲骨字’，更应开宗明义还其名曰‘甲骨文’，作为‘证经补史’的第一手档案史料。”他这样界定“甲骨文”与“甲骨学”概念：“‘甲骨文’研究，重在文字辨识与其甲骨本体所揭示的殷商历史文化等本源性信息方面；‘甲骨学’研究，则伴生于甲骨文探索，考察领域涵盖甲骨文发现以来所有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与甲骨文相关的人文事象，浸透着厚重的近现代学术史印迹。”

    宋镇豪强调：“甲骨文遗产是不可多得的探索中华上古文明史的第一手重要原典资源。要重视挖掘甲骨文献中尘封的未知史实，解析甲骨文献中展示的精神信仰和人文思想菁华，发挥其崇文鉴史、经世致用的当代学术价值。‘甲骨文’显然应纳为中国最早的成文古典文献遗产。”

    宋镇豪先生的研究，始终同步于甲骨学、考古学、科技史、历史文献学等跨界学科领域。

    在甲骨文研究中，不少学者强调字形类比，不太重视字词语境分析。宋镇豪的研究方法强调，要在“成文”认知上研精覃思，重视“文”的词位推理法，即通过全面整理相同及不同类组卜辞文例，确定相关字的词位、词性及语境，参以传世文献，钩沉文字与史的表里，实证殷商考古发现，使一批相同词位、词性、语境、词义的甲骨文字的释义得到集群性坐实。

    宋镇豪先生的理科背景为他提供了与纯文科学者不同的研究视角和方法。他凭借扎实的理科和史学功底，强调“传承、突破、学以致用”，在甲骨学基础上，综合进行考古学、古代史学、哲学、文献学研究，践行了将研究古文字的小学与研究中国思想史的经学打通的理念。

    研究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等，学术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重经学、轻小学。事实上，中国文化的根是古文字，主干是经典，枝叶是文学、艺术等。古文字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各种经典的阐释离不开古文字的考究、训释。中国古代经典的很多内容之所以至今争议不断、莫衷一是，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关键字的初义不清。宋镇豪为《说文解字勘检编》序中说：“近些年来，甲骨学从冷门绝学日渐成为显学的过程中，《说文解字》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学习和研究古文字，必须从后往前推，从已知到未知，而非相反。已知是《说文》，未知是之前的古文字，从《说文》往前推导容易，而从甲骨文往后推导非但困难，且容易得出错误结论。尽管学者们已经慢慢将甲骨文、金文、简牍文字做通了，但仍有不少待开垦的未知领域，没有《说文》的小学功底，有些古文字的研究就很难把握，所以说《说文解字》是学习研究甲骨文、金文、简牍等古文字的基础、桥梁和通道。”

    四

    宋镇豪先生与时俱进，很早便提出甲骨文数字化的建设性意见并付诸实施。他指导建立智能化大数据平台，参与指导腾讯数字科技，助力破解甲骨文之谜，并提议研发字形匹配等算法，为甲骨文与中华古文明研究提质增效。

    2018年，宋镇豪先生不计名利，到安阳师范学院指导构建聚甲骨著录库、文字库、文献库为一体的“殷契文渊”平台。2019年正式发布的该平台，是资料齐全和最权威的免费使用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现正以AI智能化技术推动甲骨文研究与活化利用。

    近两年来，宋先生受聘为郑州大学甲骨文学科首席教授，指导参与由教育部、国家语委会同中宣部、科技部等六部门启动实施的“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致力于全国甲骨藏品的全息性整理著录，有序推进甲骨文三维建模等大数据采集，保护与提取诸多本源性信息。

    甲骨文是世界重要文化遗产，申报“世界记忆名录”是学界期盼已久的事。2013年，受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档案局委托，宋镇豪担纲撰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甲骨文申报书。他对有关申报指南作了透彻分析，形成明确的对应方案，确定以11家珍藏的约93000片殷墟甲骨文为联合申报主体。在国家文物局、国家档案局、教育部等相关部门统筹安排下，2017年，甲骨文申报中英文本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咨委会的咨询、考察、甄选、评审，甲骨文成功入选“世界记忆名录”。

    五

    宋镇豪先生认为，甲骨学是不是绝学，关键是看有没有后继人才。他一直重视后继人才的培养，强调在重大课题实施中“出精品，出人才”。他认为“见多识广，积累的厚实，文理结合，多学科交叉，进行复合型研究，研究才会比较透彻”。宋先生还要求学生必须先对学术源流、现状有所了解，然后才能进入各自的研究。他鼓励学生发挥各自专精，凿沉探索，同时对学生的薄弱面予以扶强，奖掖提携后学。

    宋先生教导学生：一，遇到挫折不气馁；二，对待导师或学术权威的意见既要重视，又不能盲目迷信。他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在社科院硕士答辩时，训释某字为“从又（手）立杙而日影投诸地上，本意是揆度日影测时辰与方位”，同为胡厚宣弟子的裘锡圭先生以评委的身份强调说，该字“从‘弋’下加‘土’，以弋掘地下的白薯之意明显”。因裘先生投反对票，宋镇豪的毕业论文晚了3个月才通过答辩。十几年后，裘锡圭先生在《古文字论集》里一篇文章后加了一句话：“编按：也可能如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本象树杙于地。”看来是对宋镇豪所说一种迟到的认可吧。宋先生以此鼓励学生，要尊重权威，但不要迷信，不要一遇到挫折就轻易迁就，而要正确对待评委的意见，该修正的应修正，该坚持的就坚持。

    当不同学科同仁发生交流碰撞时，宋先生常以大度、友好的态度来对待。在一次古文字与考古学研讨会上，北京大学一位教授发言说：“考古学者一声吼，历史学家心发抖。”意思是考古可以否定历史学家的说法。随后宋先生发言：“考古学和历史学从来是相辅相成的，考古学家一声吼，历史学家跟着走，我们根据考古新发现的材料进行新的阐述，没有发抖啊。”文明探源工程四大家之一的考古学家李伯谦教授听了呵呵大笑，其他学者也哄堂大笑，破解了全场尴尬的气氛。

    宋镇豪先生与俄罗斯、美国、德国、法国、英国、瑞士、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以及我国台湾、香港的同行交流广泛，受到高度评价。20世纪80年代，日本都市研究会中学术地位很高的8位学者来中国考察，中国社会科学院派宋镇豪陪同考察。每到一地，宋先生就抽时间带他们逛旧书店。宋先生身边有个小卡片，记着他要寻访的古籍。他拿出卡片找书的动作引起日本学者的注意。1997年，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中国古建史的专家田中淡邀请宋先生赴日回访并进行为期8个月合作研究。在日本，宋镇豪将30万元研究经费几乎都买了书。田中淡教授对宋先生说：“当年你拿出小卡片到处找书，我印象深啊，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学者。我爷爷田中救堂是郭沫若的好朋友，他生前要我交真正的中国学者，我现在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