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
晚唐诗人李商隐有诗云“贾生才调更无伦”,赞誉贾谊才学卓荦汉初,恰也因其才学而受人谗毁,遭到文帝疏远而贬谪楚地任长沙王太傅。贾谊在经过湘水期间,听闻当地流传的屈原事迹,感同身受于屈原的遭遇而创作名篇《吊屈原赋》。赋中写道:“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志逆曳兮,方正倒植”,贾谊同情屈原受奸人谗毁,志不得申,终自沉汨罗以明情志。这也是贾谊在写自身的遭际,因得罪当朝权贵而受人谗毁,结果贬谪流放,政治才华得不到充分施展。那么,谗毁贾谊的人是谁呢?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用充溢的笔调,书写出有着敏锐而高超政治才干的贾谊形象,“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意即贾谊周密地提出政治对策,凡所论议就如同从诸生口中说出来一样,言外之意是皆能说到诸生的心底而令人信服。文帝颇赏识贾谊的才干,予以“超迁”即越级擢升,一年内升至太中大夫之职。贾谊大胆提出系列政治主张,诸如“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涉及到国家及政治、礼乐等层面的制度建设。像“易服色”,文帝时汉已立朝二十余年,但汉究竟属五德中的何德,尚未确定,而贾谊认为汉属土德,故服色应采用黄色。贾谊还能够提出具体的实施方案,所谓“悉草具其事仪法”,以至于“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在此情形下,文帝欲任贾谊公卿,遭到执政权贵的贬抑排挤,似乎此类权贵之人是谗毁贾谊者。
所谓执政权贵之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有“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行“尽害之”之事,用了一个词“害”字,容易理解为“陷害”之义。绛指绛侯周勃,有功于汉室,后参与诛灭诸吕之乱,迎立文帝。灌指颍阴侯灌婴,屡立战功,同样参与谋诛诸吕,推立文帝。张相如也是汉朝的开国功臣,且与周勃俱有“长者”之称(参见《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乃有德行者之谓。冯敬在高祖统一天下过程中降汉,景帝时任雁门太守,匈奴侵边,力战而死。何谓谗毁?是不走中正之道的小人奸邪行为,是摆不到“台面”的私下诋毁行为,亦即《吊屈原赋》所称的“罔极”(意指失去中正之道)。此四人似很难称得上是谗毁者,至于他们排挤贾谊,《屈原贾生列传》称以“短贾生”,用了一个词“短”字,理由是:“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擅权”是讲在四位权臣眼里,贾谊固然有着超群的政治才干,但一人却“指点”朝政事务,或许由此唤起了吕氏专权的历史记忆,或许贾谊的政治行为及手段引起了权臣的反感,遂有“擅权”的指责。“纷乱诸事”,指贾谊新立的各项制度,冲击了汉初以来既定的政治秩序或者说是政治利益格局,致使四位权臣心生不满。这些指责都是“明面”上的政治权力斗争,它并没有涉及对贾谊人格的诋毁,也不属于进谗言的性质,不宜因为“害”“短”两个字便将此四人视为谗毁者。这里的“害”应理解为“担忧”之义,担忧贾谊任公卿之职对朝政带来潜在的政治后果,而“短”则可理解为“指出过失”之义。
西汉当时人是如何看待贾谊被疏远的呢?刘向很是为贾谊抱不平,他称赞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认为即便是古代的治世能臣伊尹和管仲,都逊色于贾谊,“使时见用,功化必盛”,结果“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刘向颇为惋惜贾谊的遭遇,“庸臣所害”使得贾谊壮志难酬,怀才不遇。这里不太容易确定的是,刘向笔下的“庸臣”所指是谁,根据《屈原贾生列传》的记载很容易视为周勃等人,但四人或战功显赫,或平定诸吕之乱,皆有功于汉朝社稷,刘向心知肚明,他们能称得上是“庸臣”吗?或许另有所指。到东汉班固纂修《汉书·贾谊传》时,他很不赞成刘向的看法,称贾谊“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理由是“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例如贾谊《论积贮疏》提出重视农业生产的主张,文帝即开藉田礼,并下达了数道劝农诏,都可视为是对贾谊主张的采纳,一律视为“不遇”未免以偏概全,似不合乎历史事实。
东汉末期的应劭,在《风俗通·正失》里记载了贾谊和邓通之间的嫌隙,令人耳目一新,揭开了谁是谗毁贾谊之人的迷雾。应劭写道:“及太中大夫邓通,以佞幸吮痈疡浓汁见爱,拟于至亲,赐以蜀郡铜山,令得铸钱。通私家之富,侔于王者封君。又为微行,数幸通家。文帝代服衣罽,袭毡帽,骑骏马,从侍中近臣常侍期门武骑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毕雉刺彘。是时,待诏贾山谏以为‘不宜数从郡国贤良吏出游猎,重令此人负名,不称其举。’及太中大夫贾谊,亦数谏止游猎。是时,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谊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傅。”邓通是不同于周勃等四人的另一种形态的权贵,《史记·佞幸列传》也有邓通的传,可以之与应劭记载对读。贾山特别是贾谊鄙视邓通的为人,贾谊屡次在朝会讥讽邓通,邓通当由此而与之结怨。邓通凭借特殊的权势,他不会像周勃等人那样在“明面”上与贾谊斗争,而是私下在文帝耳边进谗言,诋毁贾谊的人格,或许苦于找不到合适借口的文帝,恰借周勃等人进言之机而疏远了贾谊。完全可以想象,邓通就是谗毁贾谊之人。
但问题是为何司马迁没有写进《屈原贾生列传》呢?之后的班固《贾谊传》同样未置一词,史家的考量值得仔细品味。同样的情形,应劭在记载疏远贾谊这件事上,唯独拈出“邓通”,而未置周勃等人于一词,应劭可是读过《史记》《汉书》的,个中况味也很令人深思。这似乎意味着,对于造成贾谊疏远原因的认识,一种意见是“明面”的政治斗争,以周勃等人为代表,这是光明正大的,遂进入了史家的史笔;另一种意见是佞幸小人的谗毁,以邓通为代表,或因不足为人道,或因政治的忌讳(文帝与邓通的特殊关系),而未进入史传,可见历史记载有其复杂隐晦的一面。
以应劭记载反观刘向所称的“庸臣所害”,“庸臣”或即暗指邓通,邓通也确属于不折不扣的“庸臣”。应劭记载并非孤例,后人同样视邓通谗毁造成贾谊的疏远贬谪。例证之一是唐代李善注释《文选》所载贾谊《吊屈原文》(即《吊屈原赋》)“谊追伤之(屈原),因自喻其辞曰”句,引应劭《风俗通》云:“贾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数廷讥之,因是文帝迁为长沙太傅,及渡湘水,投弔书曰:‘阘茸尊信,佞谀得意’,以哀屈原离谗邪之咎,亦因自伤为邓通等所愬也。”据李善注,他认同应劭的记载,邓通的谗毁是造成贾谊功业未竟的主要动因。读李善注或产生缘何不引《史记》《汉书》周勃等事典为注的疑问,这恰说明古人是如何认识谁是谗毁贾谊之人的问题的。
例证之二是明代张溥所撰的《贾长沙集题辞》,云:“即汉大臣若绛、灌、东阳数短贾生,亦武夫天性,不便文学,未必馋人罔极,如上官子兰也。”张溥将周勃等人和上官子兰之类的馋人做了明确区分,也就是认定谗毁贾谊之人并非周勃等,理由是他们出于“武夫天性,不便文学”。“武夫天性”言文武有别,“不便文学”字面意思是军功武夫之人不好舞文弄墨,即对于文学之事漠不关心。殷孟伦注题辞引用了两条书证,一是《史记·灌夫传》云:“夫不喜文学。”灌夫身居将军之职,容易理解司马迁所称的“不喜文学”。二是《汉书·刘歆传》云:“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指的是汉惠帝除挟书律,周勃、灌婴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无关国计民生)。结合两条书证和张溥所论,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身份特点使得周勃等人看不惯贾谊“文绉绉”的科文律条,也轻视文人书生参政议政,这是本性使然,结果导致在朝政认识层面出现政治分歧,最终演化为政治权力斗争,但周勃等人并不是谗毁之人,与邓通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馆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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