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拉传》及其背后的故事

    ■陈威华

    2018年4月7日，我在位于圣贝尔纳多-杜坎普的巴西钢铁工人工会总部内，和数百名来自巴西各地的工会领导人以及媒体记者一起席地而坐，焦急等候卢拉和他的核心团队做出是否投案自首的决定。

    当时，巴西司法机关在2014年启动的大规模反腐调查中认定，包括卢拉在内的多名政坛重要人物与国企巴西石油公司贪腐案有关。2017年7月12日，在一度风头无两的联邦法官莫罗的推动下，卢拉被判贪腐和洗钱罪名成立，获9年零6个月有期徒刑。到了2018年1月24日，巴西联邦地区法院二审维持一审判定的罪名，并将刑期增加至12年零1个月。莫罗在4月5日签发逮捕令，要求卢拉6日17时前到库里蒂巴联邦警察局报到并入狱服刑，否则警方将对他采取行动。我6日下午赶到巴西钢铁工人工会总部时，临近街区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卢拉支持者，他们高喊着“给卢拉自由”“不要投案”的口号，表示要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对抗军警的抓捕。巴西环球台的直升机盘旋在半空中，对现场情况进行持续的直播报道。我试图进入卢拉及其助手所在的楼层，但是被一脸警惕的工会成员拦住了。卢拉当时在干什么？为什么卢拉在最后通牒的时间过后还是做出了投案决定？ 这些疑问，直到几年后我读到巴西著名记者费尔南多·莫赖斯所著《卢拉传》之后才得以揭晓。

    莫赖斯1946年生于巴西东南部米纳斯吉莱斯州的历史名城马里亚纳，在多家巴西主流媒体任职，作品多次获奖。作为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记者和传记作家，他知道怎么能够第一时间激发起人们的阅读兴趣。因此，在这部洋洋洒洒300多页篇幅的《卢拉传》中，他不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卢拉的成长开始写起，开篇就是卢拉这次被捕入狱的经过。面对明显存在瑕疵的判决，是认命还是抗争？ 一边是军警环伺，一边是支持者群情激愤。有密室谋划，有亲情温馨。这些真实发生的故事，仿佛电影桥段一样，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莫赖斯凭借着深入采访以及精彩笔力，生动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我认识莫赖斯，是在他2023年下半年就任国际通讯社社长之后。国际通讯社是20世纪60年代由一批第三世界国家进步记者联合成立的新闻机构。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知名记者、曾多次为卢拉写过讲稿的卡洛斯·提布西奥认为，莫赖斯有必要认识一下我，推动国际通讯社和我所供职新闻机构之间的合作。莫赖斯参加了我们主办的一场活动并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久后专程到莫赖斯当时住的瓜拉雅寓所拜访他，距离卢拉被控受贿的“三层公寓”不远。莫赖斯有许多来自古巴的物件，包括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送他的雪茄。我告诉他我在1998年下半年至1999年上半年曾在哈瓦那生活过，多次近距离见过卡斯特罗。莫赖斯听后很激动，亲切地称呼我为“同志”，并且赠送我他刚出版不久的《卢拉传》，告诉我卡斯特罗对卢拉有很大的影响，他在书中记录了卢拉和卡斯特罗的几次重要交往，其中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在现场。

    我在2007年至2011年第一次在巴西常驻的时候，曾经读过由其他两位记者合作撰写的《卢拉：巴西之子》，他们通过对卢拉及其家人、朋友的采访实录，勾勒了卢拉直到当选总统的早期经历。当时正值卢拉政治声望如日中天之时，同名电影一票难求。之后，也有其他作者编撰过卢拉传记，但只有莫赖斯这本《卢拉传》才得到传主本人正式认可。莫赖斯说，事实上他在卢拉于2002年赢得总统选举之后就申请为他写传，但是直到2011年卢拉卸任后才最终收到邀请。在之后的十多年时间里，莫赖斯多次陪同卢拉进行长途旅行，一有机会就对他进行采访。比如有一次在前往印度时，他们在南非等地停留了一两天，加起来访谈的时间长达23小时。卢拉生于1945年，只比莫赖斯大一岁。而按照莫赖斯告诉我的说法，他年轻时也“混过”记者工会，和卢拉有过交集，虽然“到不了称兄道弟的地步，不算朋友”。年龄相仿，政治立场相近，卢拉对莫赖斯打开心扉，说话从不藏着掖着。莫赖斯在行文造句时，也不刻意塑造卢拉工会领袖“高大全”的形象。卢拉早年的几段恋情，包括他抛弃怀孕女友移情别恋的“渣男”行为，莫赖斯都原原本本地记录在书里。卢拉是产业工人出身，面对不公平的事难免偶尔爆粗口，莫赖斯也毫不忌讳地给他做了复述。

    莫赖斯说，他在写作的时候跟卢拉说，他不会让卢拉审书稿，卢拉将和普通读者同时读到这本书，卢拉对这一点表示没有意见。《卢拉传》出版后，很快登上了巴西各大图书排行榜，获得了书评家很高的评价。在我看来，这部传记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莫赖斯用生动的笔触写出了卢拉的励志人生，包括他鲜为人知的情感经历以及他的母亲琳杜夫人对他人格形成的决定性影响，还在于它通过大量的一手采访资料披露了卢拉所经历事件的幕后故事，勾勒了半个多世纪波谲云诡的巴西历史。

    莫赖斯的许多传记和新闻作品，除了在巴西出版之外，也被译介到世界各地。我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一本中文版的《奥尔加》。他告诉我，这是他在1980年代出版的一部非小说类畅销书，一位中国学者读后觉得好，推荐在中国出版，已经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他没去过中国，这是他的作品唯一一次被译介到中国。奥尔加是位德国女性，受中国人熟知的共产国际顾问李德的影响投身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之后与巴西共产党早期领袖普列斯特斯相恋，共同在巴西闹革命，被捕后被遣送回德国，死于纳粹集中营。几天后，我问他，如果把《卢拉传》介绍到中国翻译出版，他有什么意见？ 莫赖斯十分高兴，欣然接受。不久之后，他很激动地通知我，“译林出版社联系我的出版社了，他们将会安排第一流的葡文译者来翻译这本书”。2024年中，我在巴西接待来自北京大学的一个访学团，一位清秀的小伙子自我介绍他就是《卢拉传》的译者，叫李武陶文，北大葡语本科毕业，当时在读北大历史系研究生，这本书他只花了两三个月就译好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莫赖斯，他又转告了卢拉，几天后他告诉我卢拉十分期待这本书在中国出版。

    到了今年上半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把出版社设计的几个封面样式发给莫赖斯，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款红色字体带红色腰封的设计，认为它比葡文原版更加醒目、更能突出卢拉以及所代表工人运动的革命性。莫赖斯说，这是包括葡文、西文和英文等版本在内，他最喜欢的一款封面设计。5月，卢拉在他的第三个总统任期内第二次访华。在他临离开北京时，巴西卫生部长帕迪利亚及时地收到了三本样书，他承诺将会在专机上交给卢拉。下一次见到卢拉时，我会问他是否喜欢中文版《卢拉传》。

    （作者为新华社驻巴西分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