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研究与华中乡土派的方法论自觉

    ■王波

    贺雪峰教授的《认识中国》是其三十年研究的结晶，集中呈现了其核心观点与方法论体系。该书论证严密，理论饱含“泥土气息”与社会学想象力，标志着“华中乡土派”方法论从自发、自觉走向成熟。本文聚焦其方法论贡献。

    作为研究对象的农村与作为研究方法的农村

    贺雪峰教授以农村研究著称，书名《认识中国》而非《认识中国农村》，初看突兀，实则深刻。在华中乡土派的研究中，农村不仅仅作为研究对象，而且是研究中国的重要方法。

    作为研究对象的农村，是就农村谈农村，研究三农问题中的具体问题，例如村干部、农业发展等等。作为研究方法的农村，是以农村为“引子”，透视城市化、中国式现代化等宏大命题。因为农村是理解中国的空间与逻辑起点，认识农村即借助其认识中国，农村研究即中国研究。

    华中乡土派的优势在于，既“进得去”又“提得起”——既研究具体问题，又将农村当成研究方法，形成对中国的总体性判断。贺雪峰教授正是基于此方法论自觉，提出“接力式城市化”“保护型城乡二元结构”等洞见。

    小农立场与大仁政

    任何研究皆有立场。贺雪峰教授将华中乡土派立场概括为“小农立场”，认为其“是中国的国家立场、民族立场，是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立场”。小农立场如何与国家、民族复兴关联？ 可借毛主席的“小仁政”与“大仁政”概念理解。毛主席将局部服从整体、眼前利益服从长远利益称为“大仁政”；反之，强调局部、短期利益为“小仁政”。

    华中乡土派的“小农立场”非简单“同情农民”，而是基于“大仁政”的整体观：将农村置于中国现代化全局考量。其核心是农村、农民的位置须与国家整体利益、现代化进程相匹配。书中强调，正是此匹配使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越走越宽。由此，贺雪峰教授得出农村是中国现代化“稳定器”和“蓄水池”的论断，主张保护现代化中的弱势群体（小农）以维护此功能。保护小农是服务于国家现代化“大仁政”的必要之举，小农立场本质即国家立场。

    基于此，贺雪峰教授批评了各种“小仁政”观点，包括片面追求农业现代化、片面强调农村产业和农村建设、激进土地市场化等等。这些观点看上去是为农民好，但实质上割裂了三农问题与中国式现代化的联系，属于追求局部、短期利益的“小仁政”。在阅读时，若仅从“同情农民”层面理解“小农立场”，会误判其观点，需置于“大仁政”框架下把握。

    华中乡土派研究中农村的两层含义

    按照前文的说法，农村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含义，至于透过农村去看什么，《认识中国》系统梳理了华中乡土派视角的演进：从“南北中国”“文化中国”到“东西中国”，它标志着研究视角从国家-农民转向了市场-农民。

    在贺雪峰教授的研究中，农村主要包含两层意思：第一种是国家-农民的视角下农民和农村，从自下而上的视角出发，关注行政系统、政策执行与农民、村庄结构的互动。贺雪峰教授重点考察村庄结构、文化及其对政策效果的影响，形成“南北中国”“文化中国”等概念，揭示出中国农村的复杂性与不均衡性。一直到今天，随着携带资源的国家返场，国家与农民视角仍是我们理解各类农村现象的重要视角。

    第二种是市场-农民的视角下的农民和农村，讨论市场化、城市化对农民生活的影响，将农村当成与市场体制相对的一种社会体制。这是华中乡土派近些年来比较大的一个研究转向。随着市场化的发展，市场的齐平化影响正在抹去过去南北中国所揭示出的村庄差异。进入市场中的村庄社会和农民家庭也遭遇各种风险。这一视角下，农村被视为抵抗市场化风险保护型或福利型社会体制。由此，贺雪峰教授提出了“如何保护社会”这一波兰尼式的议题，并形成关注经济发展与治理差异的“东西中国”命题。

    国家、市场是影响农民生活的两大系统。《认识中国》深刻总结了国家、市场与农民互动的复杂图景，使中国农村形象日益丰满。

    大循环与真研究

    《认识中国》一书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全书几乎没有引用任何文献，全部靠经验质感和逻辑导出各种结论。全书语言直白生动，不兜圈子、掉书袋，却直抵深刻理论与政策意涵。这体现了华中乡土派的核心方法——大循环研究。

    大循环研究是贺雪峰教授在书中提出的一种研究取向，指的是用从经验到理论再到经验的方式实现对事物的认识和对理论的凝练。在田野调研中获得真问题，然后借助现有理论解释，解释不了则创造出新的理论，再回经验验证。这一过程包含着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事实上，这是一条十分艰难之路，要经过许多次自我否定、推翻重来，念念不忘，最终才有回响。与之相对的是从理论到经验再到理论的小循环研究。小循环研究易陷入“精致的平庸”，为理论做注脚。

    贺雪峰教授在《认识中国》中展示了一种可能性：从经验出发，真正从泥土长出理论来，真正用理论来理解时代、解释时代。贺雪峰教授三十年深耕田野，其理论从泥土中“生长”出来，虽然形式未必精致，但是足够深刻和真实，足够有解释力。我想，这也是贺雪峰教授的相关研究获得这么多关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