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需要大历史

    ■王坚

    在中国现代的历史研究中，晚清史是一门“显学”。不但史料类型多样，规模庞大，而且研究者和受众者认识分歧多。这种情况导致近几十年来的晚清史研究一直推崇“窄而深”的专门研究。材料占有越多越好，研究越细越好，皓首穷经，一两个问题做一辈子。“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固然值得肯定，“非碎无以立通”在知识论层面也有道理。但是，一个史学界无法否认的现象越来越突出：论文越多，史学界对大众晚清历史认知的影响越小。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几十年来史学界主要在知识论层面耕耘，既不能全面书写晚清这个大时代，也不能提供今天这个大时代需要的历史书写。晚清是个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中国现代化之路的一切“元问题”，都在此时出现并被初步探索。对也好，错也罢，这都是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前提。当今世界云波诡谲，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正在关键关口，我们既要从晚清的探索中汲取经验教训，又要通过包容的历史书写和正确的历史认识构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同心共圆”。

    可是，几十年来，一提到晚清史，不是“剑桥”就是“哈佛”。中国学者长期面临着一个艰巨的挑战：如何把专业与通俗良好结合，在众多的晚清史研究成果中走出一条新路，写出一部雅俗共赏的晚清通史？ 作为晚清史的专业研究者和中国公共史学的重要倡导者，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姜萌教授近期出版的《简明晚清史》，为这一挑战提供了一个新答案。这本晚清史简明而不简单，丰富而不繁杂，以通俗流畅的语言讲述晚清复杂的历史进程，以质朴简明的态度阐述深刻高远的历史见识，又严谨认真地为相关内容选配了303张图片，印制精良，可谓是近些年难得一见的佳作！

    与众多的晚清史研究成果相比，“简明”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在现代学界汗牛充栋的“窄而深”的专门研究领域做到“简明”，谈何容易！ 姜萌教授这部书通过问题导向、把握三大原则、平衡四组关系、创新体系，实现了这个目标。

    问题导向。历史书写是在现实中进行的，书写者都是带着不同的问题来书写历史。一部好的历史作品，如果能够提出“好”的问题，就至少成功了一半。这个“好”，至少包括两个层面：首先，问题要有全局性，能够统摄到历史发展的全局，在历史发展的大关照处而非“枝枝节节”处着眼；其次，提出的问题是根植于历史但又深刻影响现实、链接历史与现实的“真问题”，而非生搬硬套臆造的“假问题”。如何超越100多年来“层类造成”的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意见，提炼出直指晚清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中心性问题，成为现代研究者首当其中需要面对的大问题。姜萌教授对此有充分的学术自觉。《简明晚清史》开篇明义，就提出“清朝究竟是如何崩解的”这个重大问题，并以这个问题为导向统领全书28章的内容。

    根据后记可知，作者二十余年来一直在思考“清朝究竟是如何崩解的”这个问题。《简明晚清史》一开始就在中国现代化视角下叙述清廷的崩解过程，“清朝既是中国封建王朝的顶峰，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开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遇到的一切问题的‘元问题’，都在清朝出现并被初步探讨实践。清朝的崩解，是传统中国和现代世界碰撞的必然产物！ 这是本书解释很多历史事件的着眼点”。作者提出，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变过程中，有六件最具有转折意义的事件：“第一次鸦片战争是第一个，从此国门洞开，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中国开始受制于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西方。第二次鸦片战争是第二个，中国人以‘自强’为目标开始主动学习西方的军事和现代工业。甲午惨败是第三个，从此知识阶层集体觉醒，主动开展知识和学术的现代化，并要求政治的现代化改革。庚子事变是第四个，从此广大普通民众不再排斥西方，政治现代化全方位启动。辛亥革命是第五个，推翻了两千余年的帝制，结束了两千余年的王朝政治，完成了政治体制机制的根本性革命。新文化运动是第六个，从此学术文化的现代化取得决定性进展，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中国的现代化不仅是中国的历史，更是中国当下仍在进行的现实，晚清在初步实践过程中碰到的都是“真问题”。《简明晚清史》从中国现代化的全局来审视晚清史，不但使全书具有历史的深度，更具有现实的意义，体现了作者打通历史与现实的努力。

    提出“好”的问题后，如何通过细致缜密的框架贯彻？ 清朝的崩解不但不是一触即溃，而且其中一度还扭转危局，出现“中兴”，最后的崩解还是相对和平的逊位。新成立的民国政府并没有对清廷欲除之而后快，而是与逊位的清廷签订了优待协议。期间一波三折的过程如何书写，如何在既有的众多作品基础上写出新意，成一家之言？《简明晚清史》提出把握三大原则、平衡四组关系、体例创新。

    把握三大原则，“就是既要坚持唯物史观和主流价值观念，也要尽量回到历史现场，从历史参与者的角度思考问题。既要以史料和已有研究成果为依据，也要尽量摆脱实证主义束缚，勇于提出自己的推理分析和主观认识。既要通过微观细节和故事来提升可读性，也要尽量化繁为简，在中国和世界的宏观视野中揭示历史因果链条”。平衡四组关系，就是平衡传统与现代、公心与私欲、平衡与失衡、理性与感性。体例创新，就是以“通史”的眼光，融合章节体、纪事本末体等体例之长，在“通”上下功夫，成就一家之言。“总体上，这本书是一部‘晚清通史’，但是又按章节体编排，每一章又尽量聚焦在一两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或人物上。任何历史书写都是‘上帝视角’。想让人看清楚历史事件的始末与因果，就必须勇敢地‘通古今之变’。章节体是现代产物，优点是能较好掌握写作节奏。‘纪事本末体是历史的正宗方法’，有助于梳理历史事件因果链条。这样的体例融合，比较适合这部小书事实叙述和分析推理结合的风格。仅仅依靠证据不能复原历史，合理的推理和叙述是非常有必要的。”

    正是做到了以上这些方面，《简明晚清史》在中国现代化的全局视角下，点面结合，宏观考察与微观叙述相结合，并配以303张各类相关历史图片，使得全书简明而深入、通俗而专业。这种特点在各章节都有显著体现，笔者印象最深的是姜萌教授对戊戌变法的书写。

    戊戌变法作为晚清影响中国社会发展全局的重大事件，虎头蛇尾，仅仅103天就以失败告终。变法失败后，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在舆论上先发制人，以《戊戌政变记》《我史》《戊戌奏稿》等率先构建出戊戌变法的历史叙事，影响深远。随着20世纪60年代以来相关档案和当事人资料不断公布，戊戌变法研究的新成果层出不穷，戊戌变法史几近重写。在原有历史叙事模式已被颠覆但新叙事模式还未定型之际，如何简明而深入、通俗而专业的书写戊戌变法就成为众多晚清史著作的挑战。本书很好地化解了这种挑战，言简意赅的叙述了戊戌变法的来龙去脉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全书认为，戊戌变法的实质在于推进中国的全面现代化，但事出仓促。本书抓住这个基本特征，来叙述戊戌变法的来龙去脉。第一，“戊戌变法的壮烈在于当时中国最有前途、最有地位的一些中青年士大夫为拯救中华民族奋不顾身，甚至舍生取义。戊戌变法的悲哀在于变法者热血有余而谋篇布局不足，这是一场注定不会成功的变法”。第二，从变法开展的过程来看，面对瓜分狂潮，清廷君臣上下都愿意变法，但在如何变法这个问题上，难以形成共识，结果很快失控。“慈禧太后和奕等人希望延续洋务运动的思路，改革具体事务，不要触碰政治体制。光绪帝和维新派尽快变法以挽救危亡的理想非常值得肯定，发现的问题也都是真问题，但是变法凶险艰难，稍有不慎就会失败。从保留的文献来看，尽管康有为等人不断从中外历史中汲取变法的经验，但是对如何变法缺少整体细致的规划。光绪帝居于深宫之中，西学知识更少，获得信息更难，仅仅通过阅读《泰西新史揽要》《日本变政考》等书是无法达到领导变法的要求的。在变法过程中，光绪帝主要依靠上书言事的方式获得变法思路，导致变法更无章法可言，举措上缺乏深思熟虑，不是循序渐进推出，而是激进急促，很快失控”。第三，戊戌变法虽然很快失败，但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对随后的清朝统治和中国现代化影响深远。本书抓住戊戌变法失败产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揭示其历史意义。这种处理显示出高超的书写技巧，也能够帮助读者走出“对-错”二元认知模式，形成更正确的历史认识走出简单的“对-错”二元历史认知模式，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全面审视晚清历史，既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也是当前中华儿女团结一致开展中国式现代化历史创造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