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中赏析唐诗

    ■顾 农

    乾嘉朴学大师汪中（字容甫，1744-1794）兼长文学，他的主要贡献在学术方面，同时诗文创作也有很高的水平，这种复合型的超一流人才当时颇不多见。汪中没有写过专门的论诗著作，仅在学术笔记中略有一点赏析唐诗的短评；他在这一方面应当颇有想法，只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要做的工作甚多，而又不幸短命死矣，不免留下了许多来不及做的遗憾。

    汪中谈论诗歌，很注意调查古人诗句中典故的出处，追寻其意象的渊源，他的《旧学蓄疑》中有《评诗》数则，大抵是这一方面的一些零星感悟与知识碎片：

    《晋书·段灼传》灼谓邓艾曰：“七十老公，复当何所求哉”，王维《夷门行》语本此。

    韦应物《拟古诗》云：“中心君讵知，冰玉徒贞白。”按，诗意本之鲍明远，鲍明远诗云：“憔悴容颜君不知，辛苦风霜亦何为？”妙手转换，正自不多耳。

    又《宴别幼遐与君贶兄弟诗》，似从苏子卿“结发为夫妇”一首出蓝，而情事特绝，殆于（与）争胜。

    韦苏州诗云：“邑有流亡愧俸钱”，又云：“邑中有其人，蕉萃即我愆”，诗人不可无此胸次。

    ……江州长句是其所短，唯《听莺曲》独近昌谷。（《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113页）

    立言甚简而每多卓见。王维咏史的名篇《夷门行（歌）》，是咏叹战国时代隐藏于社会底层之夷门侠士侯生的，这位七十岁的老者帮助信陵君实行了窃符救赵的奇谋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生命。王维诗的末四句道：“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生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王维的依据即在司马迁的名篇《史记·魏公子列传》中，只是该传中并没有“七十老翁何所求”这句话，而《晋书·段灼传》中有之。汪中随手引史证诗，一举解决了有关语典的出处，其路径颇启人神思，但要做到像他那样记诵广博，大非易事。

    古人平均年龄比较低，七十实属古来少见，活到这把年纪早已无所求了，口语及诗文中往往这样说话，后来几乎成了成语，并且往往以为即出于王维的诗。

    《评诗》以下的几则都谈论唐代诗人韦应物（737-789）。此公早年当过唐玄宗的近侍，春风得意，豪纵不羁；安史之乱后他折节读书，在朝廷和地方上当官，关心民间疾苦，为人清正廉明，名声很好。他担任过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职，所以后来被称为“韦江州”“韦左司”“韦苏州”，其中以“韦苏州”这一称呼的知名度为最高。

    “邑有流亡愧俸钱”是韦应物最著名的诗句，出于他的七律《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李儋（字元锡）是韦应物在朝廷任职时的诗友，此时任殿中侍御史，韦应物到地方上任职以后，元锡说要来看他，而一直没有来，应物遂有此作，其中特别提到本地困难群众外出逃亡，自己没有办法解决，唯觉惭愧。作为地方官应对民众负责而没有尽到责任，他的这种自责感动了当时和后世的无数读者。黄彻说：“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 溪诗话》卷二）不顾民生而好大喜功、只想到自己“政绩”的官员，历来都是相当可怕的。

    《听莺曲》亦是韦应物的作品。诗云：

    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乍去乍来时近远，才闻南陌又东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绵绵蛮蛮如有情。

    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涩。须臾风暖朝日暾，流音变作百鸟喧。谁家懒妇惊残梦，何处愁人忆故园。伯劳飞过声局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不及流莺日日啼花间，能使万家春意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漏方残一声晓。

    全诗描写黄莺的啼叫声，最后一句“春漏方残一声晓”与开篇的“东方欲曙花冥冥”遥相呼应，表明这里的时间框架乃是春天的清晨。先前孟浩然的《春晓》诗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诗用“处处闻啼鸟”一句总写春天早晨的鸟啼，很快就转入担心春花恐怕经不住风雨的打击；韦诗则细写描黄莺的啼叫，相当全面工致，可以同孟诗互相生发。此诗袅娜清挺，在韦应物的作品中别具一格；汪中认为其格调近于后来的李贺（他是河南福昌即今宜阳人，其地有他的昌谷山居，后人或即称他为“昌谷”），这一意见新颖有味，有待发挥。

    汪中的评诗笔记前几则直称诗人本名或“韦苏州”，这里改称“江州”，由此可以推知这些条目不是同时所写，到后来才抄归一处。札记式的文本往往会产生这种情形。

    汪中不仅赏析唐诗的具体作品，也很注意研究诗史。他的《策略謏闻》中有一篇《乐府解题》，讲汉代乐府的起源与流变，纲举目张，非常有益于读者。过去在一般的印象里乐府是汉武帝建立的，汪中根据确切的史料指出，乐府这一机构此前已经存在，到武帝时招揽来李延年、司马相如等音乐、文学方面的人才，采集民间歌谣的活动也有大规模的开展，雅俗两手都很硬，形势遂大为改观（参见顾农《汉乐府的雅、郑之争》，《中华读书报》2016年8月3日第15版《国学》）。汪中对后世乐府诗同汉乐府的关系也做了简明深刻的分析，对中古乐府诗的情况尤为致意，具体提到缪袭（186-245）、韦昭（201-273）、傅玄（217-278）、何承天（370-447）、谢超宗（？ -483）、庾信（513-581）、牛弘（545-610）等人的贡献，这一情况过去往往被忽略，到汪中则特别加以强调。大学者自有其不俗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