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帆
《补书》,顾名思义,讲的是修补古书。然而这里的“书”,并非寻常读物,而是历经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沧桑的古籍。它们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脆弱多病,亟需专业的“医生”——古籍修复师——去精心呵护。这本书,便是关于这些“书医”与他们手中古老生命的故事。
这是我的第三本书。2019年出版的《书路修行》印量较小,知者或许不多;2023年问世的《寻纸》,本是一个探寻全国各地手工纸的小众话题,未曾想竟销售了36000余册,这份意外之喜,让我深感读者对传统文化的好奇与热情。《补书》的诞生,更要特别感谢(国家图书馆)张志清常务副馆长。2020年初,他的一通电话给了我方向:建议我以在西湖边工作、常在咖啡馆构思的生活为背景,结合修复古籍的感悟,写点类似《寻纸》专栏文字,最好能“寄情于景”。这个提议让我既感荣幸又觉挑战巨大。尤其是张馆长那句关于“南方浆糊香味”的要求,至今仍是我琢磨不透的命题,犹如杜老师所说南北虫蛀差异般玄妙,只好留待日后深究。于是,我开始尝试将湖光山色融入修复叙事。为此,我翻阅了不少旅游散文,研读了朋友特意送来的《夜航船》,学习如何描绘西湖雪景,过程颇有些“痛苦”。
然而,写作并非全是艰辛。当回忆那些真实发生的故事时,笔下便自然流淌出温度与笑意。记得有次女儿问我:“老妈,你在笑什么?”那正是我沉浸在过往点滴的时刻。比如书中写到在上海嘉定博物馆传拓的经历:黄梅天闷热潮湿,作为班长,我“吃亏”地选了最高的石碑,每天奋力登高刷纸,手臂酸痛却练出了肌肉,手上磨出的水泡反而让刷子用得更顺手——这些苦与乐都成了珍贵的记忆。还有2007年刚入行时,潘美娣老师教导我们纸捻的故事,让我深刻体会到老一辈修复师“一辈子”的专注与功力。我的师父,胡玉清老师,世界上修复敦煌卷子最多的专家,她日复一日琢磨如何把一根皮纸条撕得既漂亮又实用,教会我从细微处见大千世界,影响至深。这些感悟,都化作了书中的篇章。
书里也记录了一些“糗事”,比如初学染色时,把黄檗像煮橡碗子一般处理,染出个遭同事嘲笑的黄绿色,只好偷偷藏起。后来修家谱时竟意外派上用场,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案例方面,我详细描述了两个,都是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的。另外,我也在书中讲述了咱们馆在这些年的重点工作:一是近年建立的中央纸库,再有一部分,是张志清馆长颇为看重的理论探讨部分。坦白说,作为文科生,梳理修复理论、思考四大原则如何在实践中深化,对我而言是书中最费心力也最感迷茫的章节。我努力去写,深知它需要不断在实践中修正和完善。
书中关于古籍保护的文章,特别是晒书的部分,也引发我诸多思考。浙江图书馆从2015年的“小微书库”到如今的“晒书活动”,影响日增,但这传统在我们馆源远流长。查资料时发现,早在1953年,张宗祥先生就撰有关于我们应该如何晒书的实践指导文章,这份传承令人感佩。最难忘的经历,当属修复敦煌卷子。感谢胡玉清老师给予团队这个机会。修复时,仿佛时空被折叠,能看到前人的工作痕迹。马克先生关于“卷子舒服”的论述令我深有共鸣——修复的核心,不在于炫技,而在于让古籍“舒服”,在于长久的保存与文化的赓续。
《补书》的出版,对我个人是莫大的鼓励,但我深知这份“被看见”包含着幸运。行业里还有许多比我更优秀、更努力的老师默默耕耘着。我由衷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窗口,让更多人关注古籍修复这个领域,看到这些守护者的付出。就像张馆长所说,只有基础更扎实、影响更广泛,我们这个行业的未来才更可期。
至于读者能从书中收获什么,我不敢妄言。《寻纸》的经历告诉我,读者群体的广泛与反馈的多元远超预期——有修复同行、手工纸从业者、文化爱好者,也有许多普通读者,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女性朋友,她们从中看到了职业女性的可能性或家庭主妇被看见的渴望。所以,我不愿也无力去划分读者。我相信,只要真诚地记录与分享,当更多人关注这项事业时,自然会有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修复师、保护者被看见。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向。
(本文作者系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师、《补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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