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
回顾近年来的“西游”研究,可以发现:百回本《西游记》的经典光晕正在逐步由文学向文献、文化领域扩散。这一转化态势的形成,不仅是文学研究(审美、版本、作家、成书)趋于饱和的必然结果,更是新时期学术视点由“精英”向“通俗”移动过程中的自然选择。换言之,在新的时代要求下,重新发掘、评估《西游记》作为中华文学经典的文学史、文化史意义与价值,需要回归“经典”的历史文化生态,在一定程度上跳出精英语境的拘囿,进入通俗文学语境,完成自“文本中心”到“故事中心”的姿态转变,在被文学史书写惯性所忽视、遮蔽的地方发现讲述“西游故事”的更多可能。基于此,越来越多的民间文献被纳入“西游学”的研究视野,迸发出迥异于书本案头研究的旺盛活力。
当然,放眼“民间”固然是一种学术视点的“下沉”,但并不意味着是对主流学术路径的偏离。恰恰相反,以民间文献切入“西游”研究,根本而言还是要立足于百回本《西游记》。目前来看,相关研究的局面是较为清晰的:一方面,通过对《西游记》研究史的综合把握,在继承前学丰硕成果的基础上,找到文学文本与民间文献的潜在联系,构建多维立体的研究框架;另一方面,在辨析各类文献的基础上反哺文学文本,重新辨析、厘定百回本《西游记》的文学经典价值,于转换视点、调整重心、平衡逻辑的尝试中,不断发现新的、可持续的学术增长点。而综观这两条内涵相对独立,外延又互相扭结的考察线索,一个具有统摄意义、范式效应的核心阐释路径便呼之欲出——以“故事”为本位,以“跨文本”为格局,构建“开放的西游学”研究体系。
所谓“跨文本”,最初为辽宁大学文学院胡胜、赵毓龙、赵鹏程团队,依托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游记》跨文本文献资料整理与研究”,开展“西游故事”研究的落脚点与着力点,即脱离百回本《西游记》的中心研究位置,从“故事”的原生面貌入手,观照其之于“西游”纷繁复杂的再现、重述、解构现象与行为,及其相互之间的互动关系。至于“开放的西游学”,则是基于《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赵毓龙著)、《西游戏曲集》《西游说唱集》(胡胜、赵毓龙辑校)、《〈西游记〉与西游故事的传播、演化》(胡胜著)等系列专著的问世,北京大学刘勇强教授对这一核心阐释路径突出特点的提炼和总结。如今看来,无论作为动因的“跨文本”,还是作为结果的“开放的西游学”,都已在陆续的文献搜集工作与理论体系建构中得到反复核验,并呈现出极强的稳定性与延展性——当传播媒介、地域知识、文化习俗等“故事本位因素”成为研究“西游故事”的重要面向,相关文献整理的价值与意义也随之凸显;而因为资料来源的原生性、广泛性、复杂性及其相互之间的关联性,文献累积的成果也反过来推动“西游故事本位”研究体系的成熟与纵深。二者相互印证,循环上升,逐渐揭开那个可能更接近历史真相的“西游世界”。
就此而言,胡胜、赵毓龙、赵鹏程辑校《西游宝卷集》的出版,无疑值得重点关注。就文献整理工作的表面成果而言,《西游宝卷集》看似只是对《西游说唱集》的专向延伸与补足,而如若将目光进一步凝聚于文献本身,则不难理解其中奥妙:之所以特别聚焦“宝卷”这一说唱形式,除了它们本身即为一种庞大的文献群落,更关键在于其内含强势的“故事”动能。
具体而言,“西游宝卷”的“关键情节几乎涵盖了小说的主要版块(魏徵斩龙、太宗入冥、刘全进瓜、江流故事),但细节处每每有出人意表的变化”(《西游说唱集前言》),它们既在整体上与百回本《西游记》共享语境,又于细节中开辟出众多独立的“故事”坐标,而每个“故事”坐标间又往往相互呼应,从而架构起一个多点共振、立体勾连的“故事”体系。尤其重要的是,这一体系绝不与百回本《西游记》或其他“西游说唱”亦步亦趋,而是在相当程度上保留着特定地域中独立自足的、受多种因素影响的、相对封闭的文化底色,从而呈现出独树一帜的“故事”生态,最终反过来从不同角度帮助我们介入、检视“西游故事”的传播与演化序列。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著者指出:可以“借助这些民间‘说唱’文献,使‘西游故事本位’研究体系的建构成为可能。”(《西游宝卷集前言》)换言之,在“跨文本”的研究格局中,不同体类“西游故事”的研究价值是差异化的,而“宝卷”则是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文献类型,从这一角度发起对“西游说唱”文献的深度整理与单点聚焦,进而为构建立体、全面、科学的“故事”阐释体系增附重要一环,既是可行的、必要的,也是合适的、合理的,其意义并不只是对相关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原点数据,更重要的是为后续研究指出方向。
同时,“西游宝卷”对“西游故事”纷繁复杂的讲述行为,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毕竟,站在“跨文本”的立场审视“西游故事”,无非是要厘清三条考察路径:第一,“西游故事”与百回本《西游记》之间相互影响、彼此印证的纵向演化路径;第二,“西游故事”脱离百回本叙事经验,受地域、宗教、民间文化等因素影响,而发生变异进而多样化发育的横向伸展路径;第三,“西游故事”各条“枝干”之间竞择、联结、传播的互融共通路径。这三条路径,基本都能够在体量庞大、内容纷繁、内涵丰富的“西游宝卷”中得到具象化呈现。如通过阅读、对比《销释真空宝卷》《长生卷》《受生宝卷》等作品,可以看到“西游故事”对百回本《西游记》做出的不同程度、不同意趣的重述与重构。再如通过挖掘《佛门请经科》《地藏本愿经》《五部六册》等宗教性较强的作品,则可以看到法会科仪、祭祀等宗教文化的影响。当然,在更普遍的情况中,我们更能看到各类“地方性知识”对宝卷创作内容、主旨的无形而又显著的渗透。凡此种种,实际上都是在文献层面对上述三条路径的回应,而这些回应,归根结底又都是以“故事”为中心参照的。
可以说,《西游宝卷集》最典型的学术意义,不仅体现于对文献材料的深入辨析与深度整理,更在乎其之于“西游故事研究体系”建构的坐标性意义——阅读“西游宝卷”的过程,也是感受、消化、理解、思考“开放的西游学”的过程。当然,无论“跨文本”,还是“开放的西游学”,胡胜教授团队对“西游故事”研究体系的设计尚未达到十分周密、完备的局面,尚有大量材料待开掘。但不可否认的是,从《西游戏曲集》《西游说唱集》到如今的《西游宝卷集》,这一研究设想也正在迅速、有序、高质量地实现自我建构。正因如此,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胡胜教授团队未来一定会有更多“西游”文献整理著作,以及与之相关联的理论性著作问世,以“故事”为本位,以“跨文本”为格局的“开放的西游学”也一定能够在一个个不断产出的新坐标的联结中,产生更大的学术价值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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