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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登科
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始于明代、盛于清代，迄今已有400余年历史，以精细秀雅的江南风格著称，2006年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然而，非遗之美，不仅在于历史的厚重，更在于当代的传承。如何让传统技艺跨越时空，与现代生活同频共振？ 国家级非遗“桃花坞木版年画”市级代表传承人乔麦和她的作品就是生动的实践样本。乔麦在传统技艺中融入现代审美，创作出《姑苏二十四节气食景图》《剑侠传》等一系列作品。《指间年华——乔麦版画二十年》（古吴轩出版社出版）不仅记录了其艺术成长轨迹，更通过“守正求新”的理念，展现出传统民艺融入当代生活的深刻思考。
以《姑苏二十四节气食景图》（简称《姑苏食景图》）为例，乔麦以二十四节气为时序，以苏州博物馆藏品为线索，运用传统木刻版画语言，让或清新或厚重的苏州物产跃然纸上。《姑苏食景图》在技法方面，上追清中期以前的苏州版画技艺，复原了木刻拱花和西洋风影响下的凸版印刷排线法；下延至当代艺术语言探索，在空间关系和色彩选择方面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姑苏食景图》创作的视角颇为独特，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而苏州饮食特别讲求时令，在《姑苏繁华图》《乾隆南巡图驻跸姑苏》中“时令”二字常常出现在店铺中，所谓“不时不食”在苏州有一个较长的文化传统。如此，天象、天时便和苏州物产、餐桌秀色结合到了一起。星象、节气、节令、节物、美食在版画中汇聚，从天象到人文有怎样的文化象征？ 乔麦《姑苏食景图》的创作呈现出哪些历史潜移默化的影响？
春到人间，梅报南枝
《姑苏食景图》中从立春开始展开，苏州版画对于春天一如既往地钟爱，清中期以前有托名唐伯虎的《题岁朝如意》，画面中心是岁朝清供，腊梅、山茶、灵芝、松枝、天竺果等每一种都是大地回春的象征，乔麦也重点呈现了《题岁朝如意》的仿刻本，其中题词“春到人间草木知，梅花先已报南枝”，似乎透露了春日景致之外更多的信息。显然，《题岁朝如意》与唐伯虎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画风，还是题材，抑或落款，都不在唐寅的艺术范畴。作为大众出版物的《题岁朝如意》只是借助了唐伯虎的大名头，当时的大众或许并不在乎唐伯虎作品的真假，这类作品或许仅仅是当时大众消费的一种现象。
从明代到清代绘制岁朝清供的作品大有人在，比如上海博物馆藏清康熙七年杨晋绘制的《岁朝图轴》，腊梅、松枝、天竺果等成为标配，柿子、水仙、如意则构成了当时通行的文化符号。乾隆二十五年，北京故宫藏乾隆帝御笔《岁朝图并新正重华宫诗轴》与杨晋《岁朝图》、托名唐伯虎的苏州版画《题岁朝如意》如出一辙。《姑苏食景图》中第一幅作品《立春》即是以梅花作为开端，梅是春最早的序曲，在日本海杜美术馆藏桃坞主人版《岁朝图》、桃坞主人版《雪中送炭》、蔡卫源版《岁朝图·梅雪争春》等清代苏州版画中也都可以看到岁朝折梅的场景。从清中期到现在，春日折梅的场景一直活在苏州版画的创作中。相较而言，乾隆帝御笔《岁朝图并新正重华宫诗轴》具有不同的意义，目前已知多幅乾隆帝于正月初一御笔创作的“岁朝图”题材作品，每年开笔之后，乾隆帝将正月初一画岁朝图作为一种仪式保留下来。乾隆十年、乾隆五十九年《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总》都提到“年画纸样十张”，这是目前较早出现的“年画”概念，乾隆帝对年画概念的形成和推广起到重要作用。
“春到人间草木知，梅花先已报南枝”，梅花报南枝有什么样的象征意义？ 为什么是南枝？ 这与星象是不是有一定的关系？ 在《姑苏食景图·立春》中我们能够看到北斗七星的斗柄开始微微向右倾斜。如果我们了解星象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斗七星会围绕着北极星逆时针旋转，北斗七星的星象中下方是北方，上方是南方。这样来看，《姑苏食景图·立春》描绘的北斗星象正是刚刚从北方指向南方，这与梅报南枝是不是有一定的关联性？ 按照室外生长规律，苏州地区南侧是向阳的一面，比较早地接受自然光照，所以南侧的腊梅枝干会先开花。我们不能确定梅报南枝是否具有星象象征，但当我们从这样一个时空维度再审视苏州版画的时候，会发现乔麦作品中无意识流露出来的文化观念。
九九消寒，时宪正朔
梅花与星象的问题，或许在“九九消寒图”题材中也能得到一些回应。《姑苏食景图·小寒》中就呈现了一张“九九消寒图”，上有“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都是九个比划，每天写一划，写完这句“九九消寒图”中的气候变化也便经历完了，而且与“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描述的意境暗暗而合。《姑苏食景图·小寒》绘制的是典型的“文字型”消寒图，不过还有图表型、梅花型的“九九消寒图”。其中梅花形的消寒图颇值得玩味，梅花九枝，每枝九朵，每天给一朵梅花涂上颜色，等把所有梅花涂完颜色，便过完了相应的节气。“九九消寒图”是传统年历画的一种，年历画一般有祈福的含义，用梅花祈福，应该跟星象一样，是一种低调的浪漫。
年历画是怎样跟祈福联系在一起的？ 这里有一个图像的细节值得关注。《姑苏食景图·小寒》中的“九九消寒图”虽然是木版画印制出来，但是我们能够看到这张图的处理非常巧妙，微微翘起的边缘感觉正在被微风吹动。类似的处理手法，我们在苏州版画和潍坊年画中都可以看到。《时宪书》是清代乾隆之后的官方历书，目前我们可以在苏州版画中看到乾隆十年、乾隆十五年、乾隆十六年的《时宪书》图像，这些图像无一例外地都有翻折起来的书角，好像是在暗示有人在翻阅这些历书。还有乾隆十年的独幅年历画也是微微翻起。很显然这不是巧合，而是有明确的象征。中国古代王朝非常重视历书，因为事关农业生产，是国之根本。作为满人政权的清朝，不仅把历法当作生产生活的工具，还尤其强调其王朝正朔的合法性。因此《时宪书》是清廷王朝正朔的象征，对内，每年十月初一颁布次年《时宪书》，对外，万国来朝之时往往赐予其《时宪书》，这背后是传统的天下观念。
微微翘起的书角到底是谁在翻动呢？ 这应该是乾隆帝定下的规矩。“元旦设供案于宫中天香亭内，安神牌，上拈香行礼。明窗（在养心殿）开笔之典，始于世宗，历圣皆踵行之……各书吉语数字，以祈一岁之政和事理。复进本年《时宪书》，浏览一通以寓授时省岁之意。诸物用毕，手自料简，饬所司收藏。盖恪遵前典，敬迓蕃厘，不敢忽也。”乾隆帝翻阅《时宪书》是授时省岁之意，是对新一年的祈福。
四妃迎春，四时并序
传统年画特别重视年岁更替，我们将《姑苏食景图·冬至》《姑苏食景图·立春》并置一起，就能通过北斗七星的运转轨迹，发现所谓的年岁更替，其实也是北斗七星的运转从向北运行到向南运行的转换。《姑苏食景图·立春》中介绍说：“立春，又称‘咬春’，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岁之轮回，亦始于此。”岁之轮回，也是北斗七星逆时针旋转一周的轮回。将《姑苏食景图》中的北斗七星提取出来，便能够看到一个以北斗七星的斗柄为指针的钟面，只是北斗七星与人间风物的结合，让抽象的天象、神秘的节气变得具体可感。
对北斗七星，尤其是对斗柄的描述，在清代苏州版画中也有案例。日本海杜美术馆藏桃坞主人版《岁朝图》是由《四妃图》《岁朝图》拼合而成，其中《四妃图》上题诗云：“重须沽酒更装线，要敌寒威壁垒坚。乍见阴森冰是国，还疑晃朗月为天。桃坞主人戏笔，啸竹峰。”《岁朝图》上题诗云：“斗柄阳回大地春，红花绿萼两争新。年年岁岁多如意，客至欢呼酒一樽。丁卯，桃坞主人戏写，啸竹峰。”这一组作品描绘的主要是冬日雪景庭院生活中，美人童子嬉戏的场面。对比《四妃图》与《岁朝图》上题诗的意象，前者“寒威”“阴森”“冰是国”“月为天”，后者“斗柄”“阳回”“大地春”“红花绿萼”，两件作品虽同属一幅，画风也极为接近，但是《四妃图》表现的是夜景，《岁朝图》表现的是白天。细读《四妃图》，会发现屋檐下张挂的灯笼、孩童手持的鱼灯、孩童骑着的竹马等，这些都是元宵节的场景，可推知《四妃图》表现的是元宵场景。
为什么会以《四妃图》来表现元宵节？“四妃”的起源与“帝喾四妃”有关，《汉书》载：“唐帝《帝系》曰：帝喾四妃，陈丰生帝尧，封于唐。盖高辛氏衰，天下归之。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陶唐氏。”唐人司马贞《索隐》注《史记》云：“皇帝立四妃，象后妃四星。”四妃象征四星，指的是北斗七星中斗柄处的四颗星，是中国传统天人宇宙观的体现。《汉书》载：“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斗柄尾部最大的一颗星是正妃，一般也指皇后，其余三星为其他三妃。桃坞主人版《岁朝图》题诗云“斗柄阳回大地春”，其中“斗柄”指代的也是四妃，四妃迎春是斗柄南指的形象化表达。
乔麦“以二十四节气为贯穿全年的时间线索，以不同时期的锦绣纹样作为底纹，以花窗、节令美食与花卉为画面主体，全面立体地体现姑苏精雅生活，展现诗意江南的浪漫”。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种诗意浪漫，还是年月更替、授时省岁的一种直观的表达，抽象的节气与人间的风物融为一体，年岁轮回，变成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人生珍馐。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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