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叶笛的永远回响

    ■郑斯扬

    翻开厚重的《郭风全集》（以下简称“《全集》”），我们开启的不仅是一位文学大家跨越六十余载的创作宝库，更是一场深入闽南历史、触摸中国现代散文诗发展脉络的精神之旅。在这里，历史的风骨与文学的灵韵交织共生，时间的长河在文字中泛起思想的粼光。

    郭风原名郭嘉桂，回族，福建莆田人，中国散文家、儿童文学家。这位以“叶笛诗人”之名镌刻于文学史的赤子，用毕生心血吹奏出的，是对故土山川的深沉礼赞，对光明与美的永恒追寻，以及对散文文体边界的不懈探索。终其一生，郭风出版50余部作品集，其中在文学、社会、教育等方面的文论和随笔达600余篇。《全集》收入郭风生前发表的各种类型作品，编为12册，其中诗歌、散文、散文诗5册，童话、故事2册，文论、随笔4册，书信、日记1册。它的问世可以看作是对闽派文艺的悉心守护，对推进地方文化发展和繁荣所做出的积极努力。

    叶笛初鸣：扎根乡土的南国诗魂

    郭风的文学基因深植于福建莆田的沃土。从1935年17岁的初试啼声，到1941年23岁以“郭风”之名发表奠定创作基调的组诗《桥》，其创作伊始便显露出“平凡中见伟大”的独特哲思与贴近土地的质朴情怀。莆田的民间艺术、乡土文化，成为他“最早的审美启蒙教育”，培育了其终生不渝的艺术趣味——对乡土气息与民间乡情的执着追求。他曾坦言，这种熏陶在创作中化作“某种提醒，某种召唤，某种启示”，驱使他在笔墨间复现那个充满醇厚气息的南国世界。

    1957年，《人民文学》3月号以显著的位置和大块篇幅，推出郭风的《散文五题》。这五题散文：《闽南印象》《木兰溪畔一村庄》《水兵》《榕树》《叶笛》集中描写了闽南的自然风光，诗化的闽南不仅是人物生活的背景，而且作为美好生活的象征独立了出来。一时间“叶笛诗人”声名鹊起。与此同时，《文艺报》发表署名高风的文章《叶笛的歌》，该文首次明确提出郭风的散文本质上就是散文诗，精准地指明其作品独特的审美特性。这篇评论不仅深刻激活了郭风内心的感悟，更点亮了他的文体意识，确证了他散文创作内在的艺术理性。这意味着郭风对自身艺术实践的理性认知与外部评论界的权威界定达成了深刻共鸣。这种内外呼应的“理论自觉”，清晰地勾勒出其从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将自然之美升华为艺术之美，熔铸为滋养心灵力量的完整美学路径，彰显了其文体艺术价值的坚实根基。

    随后，《麦笛》《故乡的画册》《海的随笔》等佳作迭出，“叶笛与麦笛的合奏”构成了郭风早期最鲜明、最动人的美学标识。1960年，上海的《文汇报》发表冰心的文章说：“最近，我又看到郭风的新的散文集：《山溪和海岛》。它重新给我以很大的兴奋和喜悦！ 在这本选集里，郭风所描写的范围更广阔了，情绪和笔调更欢畅了。山溪，森林，海岛，渔村……都被迎着浩荡的东风而飘扬高举的红旗所映射，显得红光照耀，喜气洋溢。这些作品是祖国海山的颂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颂歌！”无论是壮丽的“光明”，还是灵动的“万物”，它们所升腾起的纯粹艺术价值，最终熔铸为滋养心灵的积极力量。一句“祖国海山的颂歌”，正是对其将乡土情愫升华为家国礼赞艺术魅力的精准概括。

    承前启后：五四薪火与“郭风体”的文体自觉

    郭风的文学史意义，远不止于一位出色的乡土歌者。他更深层的价值，在于完好地发展了五四新文学中散文诗的创作理路，并在新中国文坛首开散文诗创作之风，开辟出独具个性的道路：他将“地方风物”这一鲜活的元素大规模、深度地引入散文诗创作，以田园牧歌的意境和情调，构建了一个充溢醇厚乡土气息的南国世界，这种鲜明的地方性书写，在现代散文诗中具有开创性。

    郭风的散文诗注重结构美，给人以深沉的生命感、强烈的归属感、热烈的幸福感。在散文集《英雄和花朵》与散文诗集《曙》中，他用光影和色彩表现奔驰的火车、奔腾的长江、闪耀的海景、古老美丽的村镇，将胜利的喜悦推至山川河岳、日月星辰、花草树木以及万事万物之上，从而发展了一种更为细腻的情感，激发了内在经验，形成新的艺术意味。散文集《避雨的豹》以动物与植物为题材，精心构筑了一个充满童趣的世界，开启了一扇自然的启蒙之窗。其中《初霜》《丘鹬、溪鲫和虾……》等篇章，尤为注重知识性与趣味性的融合，艺术之美与情绪价值的交融，不仅启迪童心，也令成年读者回味无穷。王炳根评价其“文是干净的，人也是干净的……他就是个小顽童，有一颗孩子的心”，精准道出了郭风人格与文风的高度统一——纯净天真，葆有赤子情怀。

    郭风更是一位深具理论自觉与哲思升华的思考者。他1981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我与散文诗》，深刻揭示了童年经验与成长环境对作家风格形成的决定性影响。这种对创作源头的理论洞见，与其艺术实践紧密呼应：无论是散文诗中的民族荣耀与英雄诗情，还是儿童散文中的知识性、趣味性和童心力量，都根植于他所感知和理解的特定生命土壤。这种由实践感悟上升为理论自觉，再反哺于艺术创造的循环，正是其作品兼具动人美感与思想深度的源泉，构成了他独特的文体形式——“郭风体”。

    可以说，郭风毕生都致力于散文诗艺术理论研究，聚焦于散文诗起源、文体特征、鉴赏与选本三大核心领域。《散文偶记》堪称其数十年创作与思考的哲思结晶。他将散文中呈现的“人格境界”，定义为“作家学识、见识、阅历以及气质、品质之综合一体的最高艺术境界”，这不仅是他对“散文之道”的终极理解，也是其一生为文为人的真实写照。

    全集深意：经典化历程与文脉传承的丰碑

    《全集》的编纂，本身即是一个严谨而充满敬意的“文学经典化过程”。它不仅是对一位重要作家毕生心血的系统整理与保存，更旨在通过最权威、最完整的文本呈现，将郭风先生牢固地锚定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坐标之上。

    王炳根任冰心文学馆馆长时，倡议将其扩展为海峡作家文学馆，首批两岸十位作家文库（含郭风）由此建立。他与郭风先生早有遗物捐赠之约，郭风身后，其遗物尽归文库收藏陈列。郭风先生离世后，王炳根履行约定，经家属授权，系统接收并整理了包括藏书、报刊、著作版本以及大量珍贵始发报刊剪贴件和复印件在内的遗物。这批史料虽非为《全集》预设，却成为其最终成书不可或缺的基石。

    由于郭风创作生涯较长，作品又散见于海内外各类报刊，且多为精悍短章。这种特性为《全集》的编纂带来了特殊的挑战与资源：一方面，大量作品，包括频繁重刊、修订后再发表者构成丰厚的“家底”；另一方面，其分散性、重复性与修改版本差异，极大地增加了系统梳理的难度。鉴于此，王炳根借鉴现当代重要作家全集编纂经验，按核心体裁分类，并以作品发表、出版的时间先后为序，引导读者如同亲历创作现场。此外，每册配以精选彩色插页，用历史照片生动展现郭风的生活与精神风貌，释放其作品蕴含的时代价值、人文精神与理论品格，为深入理解其创作全貌、评估其历史贡献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有力推进了中国现当代作家文献体系的建设。

    《全集》中以致E·N为副标题的8篇散文，是郭风未曾寄出、写给一位女性友人的私密信函。他以第三人称含蓄诉说着爱与思念，宛若精心封存的情感琥珀。王炳根的编选，使这些本可能湮没的珍贵私语重见天日，它们不仅是郭风慎重处理情感的方式与严谨个性最生动的注脚，更如一把钥匙，开启了理解这位以“纯净天真”著称的诗人内心深藏的柔情与极致克制。透过这细腻而深邃的一笔，读者得以窥见郭风人格画卷中最为幽微动人的侧影。

    阅读《全集》，就是聆听一支南国叶笛的永恒回响。这笛声里，有木兰溪水的潺潺，有荔枝林间的清风，有对故土家园刻骨铭心的眷恋；有对自然万物细致入微的体察，有对光明、欢乐与美永不熄灭的渴望与追求；更有对散文艺术精益求精的探索，对纯净人格与崇高境界的毕生践行。《全集》的存在，确保了这清澈而深远的笛声，将永远在热爱文学与乡土的人们心中回荡，指引我们不断重返那片精神的原乡，感受那份源自大地与心灵的永恒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