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黑夜的狂欢》是韩江早期的作品。这部小说集整体关注的是残缺家庭中的孤独者。作为一个有着反思意识的女性作家,韩江极喜欢贴着这些人物的卧室,卫生间以及身体来叙事。韩江早期小说里的人物,生活在光线灰暗的出租房里,她们或者是病人,或者是孤儿。她执迷于这些边缘人的情感和成长,仿佛写下她们,便写下了自己对时代的不信任感。
《丽水之爱》是一篇结构非常经典的小说,这种结构适合讲述所有的故事。韩江在小说中塑造了有着严重洁癖的女性正善和离开家庭四处漂泊的孤儿慈欣。慈欣在孤儿院生活,五岁时被领养,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她的养父去世了,养母带着慈欣生活,直到她高中毕业。慈欣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故乡,她去过无数地方,但只有听到丽水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感觉像是回到了故乡一样。正善的洁癖注定了她与所有人都无法正常相处,然而,她在与慈欣合租的过程中,因为彼此的孤独相似,有了很深的感情,当慈欣离开的时候,小说中的“我”,也就是正善坐上了火车,去丽水寻找慈欣。小说的开始便是“我”坐在火车上,而结束的时候,“我”乘坐的火车到达了丽水站。正是在火车行走的过程中,韩江将两个孤独女生的故事讲述完毕。
整部小说集中,《黑夜的狂欢》这部作品最为犀利。小说中,“我”是出生于韩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最为普通的乡村女孩之一,家里因为子女太多,父亲在支持了排行老二的姐姐上了大学之后,便不再允许其他女孩上学。于是,“我”离开家到了城市打工。还好,“我”比较努力,在打工的同时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我”与同村的仁淑姐姐合租了一套房子,然而,有一天仁淑姐将“我”的钱财卷走后消失了。“我”只能找到在城市居住的小姨,去她家里寄居。“我”的寄居打乱了小姨家的生活节奏,“我”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本来只想借住两个月,还清了债务便离开,却一直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小姨只好让“我”住到了寒冷的阳台上。
韩江用冷静的笔墨描摩出一个缺少安全感又敏感的女孩形象。有一个细节极为精准,有一天,“我”对小姨说出了真相,短期内可能无法搬出去,就是小姨驱逐也不会离开。小姨有些生气,觉得“我”毫无信用。但无论如何,小姨并没有赶“我”走,尽管如此,双方在内心里都生出了厌恶。小姨讨厌这个姐姐的女儿,但又顾及到姐姐的亲情,“我”讨厌小姨不够宽容。就是这一天,“我”在公交车上,目睹了一个中年女性因为被女学生书包里的书碰到了脸,而开始大声地辱骂女学生,甚至还动手打了那个学生一记耳光,那女生哭了。而这个时候,看到这一切的“我”,不但不同情女学生,反而对那个发怒的中年女性有了亲切感。韩江在叙事的时候完全放下了自己的知识分子视角,她试着穿上了小说中人物的衣服,并在她的逻辑里生活了很久,才会写出如此生动的段落。此外,在《黑夜的狂欢》中,“我”只是故事的讲述者,而小说的重点却是一个叫做冥焕的男人。冥焕就住在“我”寄居的阳台对面,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我”在阳台上忍受寒冷,于是想要将他的房子送给“我”。冥焕是一个悲伤故事的主人公,他的妻子孩子都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他现在居住的房子是用车祸赔偿金买的,之所以买在这栋楼里,是因为车祸的肇事者也住在这里,他无数次去肇事者家里,直到那户人家搬走了。从此以后,冥焕缺少了情绪发泄的出口,觉得人生的意义消失了,他想自杀,想在死之前,将自己的房子送给“我”。然而,“我”却因为自己的生活被冥焕窥探而感到羞耻绝望,坚决地不接受冥焕要送房子的愿望,直到冥焕跳楼死去,“我”也终于还清债务,搬离小姨家里。
韩江总会在社会新闻中找到那些破败而又灰暗的家庭细节,阅读韩江的小说,几乎可以看到她不停地乘坐城市的地铁出行,她细细地听着地铁上的争吵,听那些人说话的语气和争吵的原因,韩江在小说中写下他们,也就写下了韩国通向现代化过程中被忽略的那些细节。出租屋里的孤独感,家庭破败后人在城市中的漂泊感,兄弟之间的情谊,洁癖患者在困境中对友谊的救赎,所有这些故事,都有着韩江个人的风格,那便是克制。她将城市中孤独的人一个一个地写下,用文字为他们建了一个博物馆。她写下的不只是城市的孤独,更是一位作家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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