笕桥的天空

    ■徐志耕

    杭城东郊的笕桥镇，古时以种桑养蚕闻名，蚕作茧成丝，故称茧桥。后因这里河渠成网改种蔬菜粮食，所以把茧桥改为笕桥，笕是水管的意思。

    笕桥闻名于世，是因为这里不仅有中国第一家飞机制造厂和第一家防空学校，还有中国空军的摇篮——中央航空学校。从1928年10月至1937年7月，中央航空学校践行孙中山先生“航空救国”的遗训，培养了中华民族的第一批天之骄子！ 从此，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在中国的蓝天上写满了神勇和辉煌的诗行：

    1937年8月14日，淞沪大会战的第二天，中国空军初试锋芒，就以6：0的辉煌战绩，为保卫笕桥机场大败日本空军，举国欢腾。这一天被定为“中国空军节”。

    1937年8月15日，在杭州的天空上，轰隆隆的机声伴随雷鸣般的爆炸声，火焰和浓烟一团又一团从天而降，十三架日本军机化作了灰烬。

    1937年的南京保卫战中，中国空军和苏联志愿飞行队击落三十多架日军战机。

    1938年上半年，在武汉保卫战中，中国空军击落敌机四十余架。

    从1937年到1945年，中国空军击落日机952架，重伤95架。

    这是民族的力量，这是历史的光荣。飞将军的英名天下扬，他们是：高志航、刘粹刚、李丹桂、阎海文、乐以琴、陈怀民、沈崇诲、邢海帆、高又新、周庭芳、朱黻华……为了抗战，我军4321名飞行员以身殉国。中央航校1700多名中国第一代空军官兵，百分之九十都血洒长空，他们有一个感天动地的名字：笕桥英烈。

    可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历史湮没了这一切。

    十年前我来到杭州，想去笕桥祭拜这些英烈。作家沈昌建送给我一本《战鹰从这里起飞》。他说：笕桥有个航空抗战纪念馆，馆长叫高建法，他是变卖家产建成这个纪念馆的。我一听，对高馆长肃然起敬。

    我带上我写的《南京大屠杀》，还有笕桥英烈高志航家人写的他们祖籍的文字，这是多年前他们托台湾朋友交给我的，随信还有台湾摄制的纪录笕桥英烈的电视片《冲天》。我把这些作为见面礼交给高建法馆长，他有用。

    笕桥抗战纪念馆在老街的楼上，门口有一块小小的匾牌。登楼入室，四五百平方米的大厅摆满了陈列架和展柜，书架和玻璃柜中，拥挤着发黄了的厚薄不一的书报杂志，有《中国的空军》，有日本的作战地图，有名册报表、训练教材，还有飞机模型、飞行茄克、飞行头盔等等，全是七八十年前的原物。

    “有六千多件，还有的我存在库房里。”高馆长说。高建法个子不高，平头短发，看人时眯笑着眼，皮肤像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他说他就是笕桥本地的农民，改革开放了，他办企业做生意积蓄了一些资金，后来就喜欢上了收藏。他出手早，藏品不少，还有好多精品。他是浙江省收藏协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自从爱上了笕桥空军抗战史，他便忍痛变卖了其它藏品及家里贵重物品，还添上老屋的拆迁款，花费了七八百万元才收集到这一切。

    “你别看这些陈年的书报杂志，都是我花高价从各地像收宝一样收来的。广东有一本记载笕桥空军史的薄薄的小书，对方开价三万元。北京的拍卖会上，为了抢到两张16k大小的‘空军撤退令’，我咬咬牙，出价三万元才到手。”高建法微笑着对我说。每一件藏品，都有难忘的来历，都有他的心血。他是个忠厚热情的人，虽然话不多，心意全写在笑脸上。我对这偏僻昏暗的展馆不太满意。他收敛了笑容：“找不到合适的场地啊，这里还是花高价租来的。”

    当然也有人愿意合作。湖州的德清在建设航空小镇，他们准备新建场馆，邀请他把纪念馆搬到德清去。有一所大学允诺盖几千平方米的新馆，还负责设计布置，只请高建法把展品资料运过去就行。可高建法只是笑笑，他离不开笕桥，他不能离开笕桥。

    59岁的高建法是听着笕桥机场飞机起落的轰鸣声度过他的青少年岁月的。从小他就知道，中央航空学校毕业的飞行员，在中华民族的危亡时刻，冲上蓝天，舍生忘死，用碧血和生命践行了他们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纪念馆的展板上，记载了英雄的事迹。当时日军有3200架战机和训练有素的老牌飞行员队伍，而中国只有300架杂牌机和初出茅庐的年轻学员。战令一下，高志航大队长率领战友顶风冒雨，霍克式战机咬紧敌机，吐出一串串火舌，烟焰冲天，一天击落六架日机，打破了日军无敌的神话。这是笕桥上空的空战，当晚杭州的报纸加印《号外》向公众报捷，杭城一片欢腾！ 全中国沸腾了！ 升任为驱逐大队司令的高志航在又一次空战中左臂负伤，杭州人民蜂拥到医院慰问。不幸的是，在一次起飞迎战时，他和战机被日军的炸弹化作了烈火，30岁的高志航是烈火中永生的战神。

    陈怀民也是烈火中的英雄。他的战机被日寇击中油箱着火，生死关头，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猛拉操纵杆向敌机撞去，与日机“红武士”高桥宪一同归于尽。

    阎海文在战机重伤时跳伞了，他飘落在了敌占区，日军包围了他，大喊缴枪投降。阎海文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枪，击毙了五个日军后，将最后一发子弹留给了自己。

    清华大学的才子沈崇诲，他以航空救国为抱负成为中国的第一代飞行员，淞沪会战的第七天，他和陈锡纯驾驶904号轰炸机奉命轰炸日军阵地后，不料战机被日军击中，眼看无法返航，他立即调转机头，从高空冲向吴淞口，朝着飘扬太阳旗的“出云号”巡洋舰撞去！ 那年他只有26岁。

    英雄们的功绩，都铭刻在高建法的心里。他们是民族的英雄，这是笕桥的光荣，也是中国人的光荣。经过精心的分类整理，图文排列，2015年，高建法创建的“笕桥抗战纪念馆”正式开馆。一个人创办的纪念馆立即吸引了成千上万人。

    王力宏主演的电影《无问西东》掀起了寻找主角“沈光耀”的热浪，清华才子驾机撞向敌舰的故事使无数观众落泪。沈光耀的原型就是笕桥英烈沈崇诲。于是，年轻人纷纷来到笕桥寻觅英雄的踪迹，他们走进了笕桥抗战纪念馆，在这里，他们看到了千百位“沈光耀”，一幅中央航空学校的毕业照上，济济一堂的天之骄子胸前，十之八九画上了黑色的十字。他们，为了保卫中国的领空，献出了如花的青春。笕桥英烈的平均年龄，只有23岁。笕桥，培育了忠勇报国的英豪。笕桥，浩荡着万古不朽的雄风。

    时光的流水过去了大半个世纪，英烈的后人和崇敬英烈的人们不远千里万里赶来。高志航的儿子高耀汉已经是第四次从台湾来笕桥了，父亲牺牲时他才两岁，如今已经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蹒跚而行。高建法陪着高耀汉在笕桥的老街慢慢走着，这里，有他父亲的足印。美籍华人骆宜慧从大洋彼岸飞到杭州，她来笕桥寻梦，寻找父亲训练和战斗过的地方。她出生时，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80岁的邵英子是在笕桥的军营里出生的，军号和防空警报伴随她成长，后来她随军西迁离开了笕桥。如今她还要来笕桥看看她和父母生活过的地方，为的是了却一个心愿。

    高建法一次又一次陪同客人来笕桥寻梦。虽然事过境迁，笕桥已不是当年的笕桥了，但远方的来客只要一踏上这块土地，看到笕桥这个地名，看到中央航空学校的门楼，看到笕桥的蓝天白云，他们就欣慰地笑了。多年前，有一对从台湾来的老夫妻，搀扶着来到笕桥。高建法陪着他们。席间，他听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男孩是笕桥机场的飞行员，他的女友是杭州医科学校的学生，学校在西湖附近。热恋中的男女时刻惦念着。每当听到由远而近的飞机马达声，女友就推开窗户，昂首仰望天空，如果男友驾机掠过这地方时，他会摇动几下机翼，向美丽的女友问好。如今他们老了，他们来寻找青春的浪漫，来回忆战时的爱情。

    笕桥抗战纪念馆开展十年了，这个民间的私人展馆已经扬名海内外，去年高建法新找了一处一千多平方米的场地，有二层楼房和一个小院，还有会议室，门头上方仿旧“中央航空学校”，装饰一新，举行了隆重的开馆仪式，我荣幸出席并聘为纪念馆顾问。如今，浙江有十几所高校把这里作为教学基地，这里还是浙江省孙中山研究会研究基地、杭州市党员教育示范基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中美空军抗战研究基地等等。可是高建法高兴不起来，他心事重重。

    因为场地所限，馆里的藏品还有不少无法展出。文档史料需要整理研究，可无人承担。还有经费拮据，纪念馆免费参观。因拖欠房租还在洽谈协商。笕桥飞机制造厂还保存着一批实物和资料，应该好好保管和抓紧利用。还有，当年安葬在杭州半山的一部分笕桥英烈，如今很难找到他们的坟墓了。有人发现，烈士的墓碑散失后成了院墙，成了山上的石板路面。

    高建法真想担当起这一切，但他自觉能力有限，他感到羞愧和惭愧，他觉得对不起笕桥的英烈。笕桥有他们的在天之灵。

    他久久地仰望着笕桥的天空。（笔者注：正在准备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的活动时，59岁的高建法馆长因病于7月27日早晨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