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抒情诗的传统与成就

    ■高宗文

    与中国古代士大夫和文人崇尚作诗、把写诗当成才能展示一样，德语文学的作者和读者也特别偏爱诗歌这一体裁。20世纪初之前几乎所有的德语作家都写诗。诗被视为所有文学的典范，抒情诗作为雅文学的代表更被视为文学殿堂最高级别的文体。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更是有多达9位诗人获得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他们的诗集常被精美地包装为圣诞节礼物。然而，对于抒情诗这一德语文学最具优势的传统和珍宝，汉语读者却了解尚浅。除却那些已经流传甚广的经典名家名篇以及诸如里尔克“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荷尔德林“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样脍炙人口诗句，绝大多数诗歌爱好者对德语抒情诗的谱系，尤其是其发展流向的了解并不全面。在此背景下，由北大日耳曼学者胡蔚选译的《德语名诗100首》弥补了大部分读者的知识空缺。

    译者基于德语区权威诗歌选集，慧眼识珠，精选翻译了德语文学史上最有代表性的100首抒情诗，厘清了德语抒情诗的历史发展脉络，并充分展示了其丰富性和多样性，勾勒了其主要特征。从中世纪早期德语诗歌发轫之初的古高地德语诗歌到战后现代主义的先锋实验诗歌，该诗选辑录了德语文学跨越千年间各个时代、各个流派的重要诗人及其代表作。诗集按文学史的顺序编排，既为读者呈现了德语抒情诗与历史和社会的紧密关系，又清晰地展示了其绵延千年所取得的成就与面貌。与前辈钱春绮、顾正祥和张威廉等上世纪80年代选译的诗选相比，胡蔚遴选的这本诗集补充了德语诗歌过去四十年享誉诗坛的代表作，展现了当下德语诗歌的图景，让诗集更具有时代感，也更见其特色。

    从篇幅来看，德语文学史上两个高峰期的代表作，即18世纪中期开启的古典浪漫时期和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占据了最重的笔墨，相比而言，因19世纪德语文学相对低迷、20世纪中叶以后更陷入沉寂，其时所选的诗歌也就相对有限。而译者精心选编的逾六十位诗人，都是德语抒情诗史上的开山鼻祖或里程碑式的重要诗人，其中出现最多的是歌德和里尔克，各选五首；荷尔德林、海涅、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特拉克尔各选四首；格吕菲乌斯、艾兴多夫、本恩、布莱希特和策兰各选三首。歌德作为“诗人之王”，其入选的代表作既有狂飙突进时期标志现代德语诗歌开端的体验诗，也有后期融合东西方智慧的圆融之作。当然站在奥林匹斯山的缪斯不只有歌德这样代表古典主义、艾兴多夫代表浪漫主义、里尔克和布莱希特代表20世纪抒情诗巅峰的桂冠诗人，还有另一群伟大的女诗人，比如开创德语荒原诗和被印在德国马克上的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莉·萨克斯、20世纪德语女性文学的代表英格博格·巴赫曼等。除了德国诗人，奥地利和瑞士德语抒情诗的佼佼者也被选编，如莱瑙、霍夫曼斯塔尔、欧根·宫沐灵歌的精彩篇什都获得一席之地。

    所选诗歌的主题同样丰富多彩，既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样朗朗上口的中古德语爱情诗，也有歌德“愿人类高贵，/仁慈且善良”的人性颂歌，有海涅“我的祖国永远不会衰老”的爱国情怀，有法勒斯雷本“争取统一、正义与自由”的大声疾呼，既有里尔克“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伐”这样客观状物的“物诗”，也有特拉克尔“如同苍白的孩童跳起死亡轮舞”这样描写死亡的黑暗诗歌，有奈莉·萨克斯“以色利的肉体如烟雾消散”、策兰“死神是位来自德国的大师”这样对纳粹大屠杀暴行的控诉与悲鸣，有卡施尼茨“将死亡投掷到广岛的人/去了修道院，敲响了那里的终生”的反战诗歌，既有恩岑斯贝尔格“幸福像一场哗变/如狮子一般爆发”这样的政治诗，也有扬·瓦格纳“蒺蓍/如同泡沫、溅沫、悄无声息/生长，直到爬上山墙”这样描写日常风物的诗歌。

    除了歌唱爱情、自由、人性、死亡等永恒的主题，这本诗集还突出了德语抒情诗独特的腔调，那就是神性、哲理性与音乐性的相互融合与渗透。此外，这些缪斯之子、牧师之子还把哲学思想带入诗歌，赋予抒情诗严谨与思辨。在20世纪哲学家的推波助澜下，诗歌中的哲理性达到一般抒情诗难以企及的高度。德语抒情诗还富有音乐性，其音乐之美经作曲家的谱曲得到了艺术上的升华。著名文论学家海因茨·史腊斐称这种“诗歌内在的音乐性成就了德国最成功的艺术形式”，是诗歌与音乐融合的典范。比如，莫扎特和舒伯特为赫谛的《乡村生活》谱曲，舒曼为艾兴多夫的《月夜》、穆勒的《菩提树》和默里克的《是它》谱曲、门德尔松为海涅的《乘着歌声的翅膀》谱曲，让阅读的文字诗变成可以聆听的、广为传唱的音乐诗。反之，则有策兰仿照赋格的音乐形式创作的《死亡赋格》，在语言被暴行践踏而无法言说时，借助了音乐的复调和多声部，以看似喧哗的形式表达了大屠杀这样沉重的主题。

    作为译诗，必然涉及到诗歌翻译的问题。众所周知，诗歌向来被视为不可译的文体，尤其是声音或节奏最难迻译。更何况是要把众多诗人极具个性的诗歌用另一种语言表现出来，并且要区分出层次和风格，何其之难。笔者对照德语原文通读全文，可见译文整体达意、译笔节制，译者在形式、语言和风格上都下足了功夫。为了把德意志诗人心灵的旋律带入汉语世界，尽力展示原作的风貌，译者极尽汉语表达的可能性。为还原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诗歌的历史感，译者也采用了不同的汉语诗体形式来译介，比如用诗经体翻译中世纪骑士爱情诗《菩提树下》，用“我若爱得自愿，为何感到痛苦？ /我若爱得为难，忧愁又何来由”这样每行六个自然停顿的规整诗句，以求还原亚历山大诗行的六音步抑扬格。

    除了翻译，译者还在文前对德语抒情诗的历史和概念进行了细致梳理和深刻阐述，为读者进入德语王国和“洞察诗歌之法”（歌德语）打下了必备的文学基础，对荷尔德林和策兰那些充满奥秘的诗歌给出了简明和必要的题解和注释，为一般读者理解和欣赏扫除了必要的障碍。正文部分，译者对每位诗人及其诗学观都做了必要的介绍，也为读者起到导读的作用。得益于译者如此精细的工作，即便不懂德语的普通读者同样能借助译者的译笔，领略德语抒情诗的诗意魅力和诗学价值，获得一定的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