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传统书法守夜人与现代书法探索者

    ■司新丽

    沃兴华这个名字为书坛所熟知是在1980年代末，他当时的书风接近于那个年代流行于书坛的所谓“心造”的风格。随后沃兴华归入沉寂，一头扎进敦煌研究，在民间书法中寻找灵感，成为倡导“民间书法”的理论旗手。同时，他又沉潜于古今经典碑帖以积淀丰厚的学力和功力。如他经常说起的，自己每日里练字的时间动辄在5个小时以上、甚至9个小时也是家常便饭。在当代诸多凭借一两个碑帖的临摹或者在一条狭窄的路上修修补补成为最主要的书法创作路径的当下，沃兴华始终自觉地把自己放置到一个广阔的传统文化与融碑铸帖的框架中，不断地充实自己的艺术基底。进入新世纪，当年所谓站立时风潮头的一批书家纷纷过气之时，沃兴华却以突破时风的形式构成理论与实践新貌呈现在世人面前，并指向了具有现代转折意义的书法家的塑造。

    一

    当下中国每个书法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你——一个书法人的贡献？《认识书法：沃兴华书法艺术讲义》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视角。判断一位书法家的贡献，关键在于其是否在书法本体上实现了突破性创造。从用笔到结体，再到章法、用墨，沃兴华的每一步探索都遵循书法本体规律，既继承传统又注入新的活力，创造出独特的书法语言。

    笔法上，他认为笔法的本质是“力的运动轨迹”，只要能充分表达情感和意境，任何笔法都是合理的。在这种开放理念指导下，沃兴华打破“中锋为主”的篆籀准则，引入“散锋”“破锋”等笔法，将碑石的刀刻质感转化为毛笔的“撕裂感”“斑驳感”；同时借鉴西方抽象表现主义，以“线条情绪”重构笔法逻辑，如《大字联》中，粗重的方笔与飞白的散锋形成视觉冲击，笔法服务于情感表达而非程式规范。这种“以碑为基、以意为用”的创新，并非对传统的背离——他始终保留碑派“力透纸背”的核心，却让笔法从“技法规范”升华为“个性表达”，完成了碑派笔法从“古典”到“现代”的突围。

    结体上，传统书法结体讲究平衡对称、疏密得当，他却刻意打破这种稳定状态，拆解汉字结构后重新组合，形成险中求稳、乱中有序的视觉效果。他的楷书融入魏碑的欹侧和隶书的宽博，不再追求传统的端庄；行草更是将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穿插避让发挥到极致，甚至打破单字界限，以“组字”构建节奏，使书法从“阅读的文字”向“观赏的图像”转变，同时又不脱离汉字本体。这种探索满足了现代社会对视觉冲击力的需求，且每一处变形都有传统依据，以汉字可识别性为底线。

    章法上，传统书法章法注重行气贯通、虚实相生，多以“纵有行、横有列”为框架。沃兴华的作品常常打破行列界限，用“满纸烟云”的布局营造视觉张力。大幅作品中，字的大小、疏密、浓淡、枯湿对比强烈，通过密集小字构成“块面”，或用疏朗飞白留下“虚空”，整体如交响乐般起伏。这种章法创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基于对传统“计白当黑”理念的深刻理解，将“白”提升为与“黑”同等重要的艺术元素，重构黑白关系，赋予书法更强的现代性和表现力，与当代人的视觉经验产生共鸣。

    二

    伴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书坛各种浪潮的不断涌起，对于碑帖结合的创新模式，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在没有新的更有价值、更具有容纳性的创作模式产生以前，从晚清碑学发轫并经由林散之、沙孟海等现当代书坛大师的证明，碑帖融合的模式仍然是书法史迄今最具有广博容纳度和随机变通性的一种书法创作模式，任何企图在现代艺术的平台上推动书法发展的书家，都不能漠视这一模式的基础性意义。

    沃兴华的书法探索始终以传统为根基。少年时代苦练《多宝塔碑》，奠定了浑厚宽博的基调；后专注米芾与王铎，从米芾处学得“欹侧造形”，自王铎处悟得“连绵章法”。他创造性地采用“对照法”临帖——当失去感觉时，立即切换相反风格刺激创新。沃兴华临碑刻《石门颂》时，保留了古拙与瘦劲及飘逸，同时融入方笔笔法；他临摹杨凝式的《韭花帖》，则将现代视觉思考融入古典风格。这种临创转换能力，展现了深厚的传统功底与创新意识。沃兴华通过研究金文拓片，发现腐蚀严重的残破拓片比清晰初拓更具“浑厚苍茫”的金石气，由此主张接纳斑驳、模糊的笔墨表现，反对过度修饰，提出“书法越精致越无味”的革命性观点，这一视角激活了敦煌写经、墓志残纸的美学合法性，对大量民间书法的临摹与学习，极大地丰富了沃兴华的书法语言和传统来源渠道。

    沃兴华的学问修养在当代书法家中也十分突出。他早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学习，两年后破格攻读古文字学硕士并留校任教，1994年晋升教授，对中国文化史、艺术史等都有系统研究，将金文、敦煌写经、秦汉简牍等冷门领域转化为鲜活课堂。《认识书法：沃兴华书法艺术讲义》记载了他从哲学、历史学、美学、社会学等多个角度开展学术研究、阐释书法本质、展开书法创作以及探索学术交流的心路历程。这种跨学科知识结构使他的书法创作具有“理论自觉”，他不是盲目追求形式创新，而是在把握书法史规律的基础上寻找突破点。例如，他对“碑学”与“帖学”的融合，既是基于对清代碑学运动得失的反思，形成“以帖养碑、以碑壮帖”的创作理念，让探索具有学术高度，避免陷入“江湖书法”的浅薄。他以深厚学识为基础，以持续探索为动力，构建了自己的书法艺术语言体系。

    王富仁先生称鲁迅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沃兴华保持了一位中国传统文人、学者的风骨与传承，他的不欺世、不媚俗、不跟风、不炫技，他的“性格执拗，不混圈子”，一定意义上说，具有中国传统书法文化守夜人的某种独特价值。

    三

    沃兴华一直保有对现代书法发展的探索。他认为当今书法面临五大时代挑战：创作主体从文人变为书法家、书法功能从文本式转为图像式、交流方式从小范围变为展览会、展示空间从传统建筑变为现代建筑、电脑取代手写使书法彻底艺术化。面对这些变革，他发出宣言：“变文本为图式，变阅读为观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与此同时，沃兴华亦对现代构成的因素推崇有加，甚至认为形式构成是检验一个书法家是否具有现代感的重要标准，用现代构成手段改造书法创作中的字形、章法是沃兴华认为的一个现代型书法大家的必由之路。在具备了传统碑帖两个方向的广博基础铺垫之后，沃兴华开始尝试将现代构成的因素引入到书法理论与创作中。他的这种现代书法创新模式可以简单概括为：现代书法=传统书法及其功力+形式构成对传统书法空间、章法的重新改造。沿着“视觉艺术”的展开逻辑，《认识书法：沃兴华书法艺术讲义》收录了一系列重要的文章和观点，比较全面地阐述了他对于晋人尚势、碑学滥觞、民间书法、写经书法、简牍书法等书法史的研究，以及现代书法观念、创作过程、临摹方式、书法欣赏、执笔方法、书法教育等方方面面的思考与探索。

    如果我们完整地回顾一下百年来的中国艺术历程，可以发现，将中国艺术转换为具备西方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艺术，一直是自康有为、徐悲鸿等艺术家们的共同奋斗目标。在这一点上，书法并没有因为它在西方艺术中的缺乏而有什么重大不同。虽然书法的现代转换要滞后到1980年代以后才开始。可以说，沃兴华的意义，既得益于新近出土的古代民间书法——敦煌残纸书法、湖南简牍书法、摩崖造像书法等，也顺应了文本时代向读图时代发展的大势，是“笔墨当随时代”的鲜明写照和大胆回应。

    在图像时代，当书法彻底脱离实用功能后，沃兴华执着于探索“关系之美”的形式构成，主张通过笔墨与空白构成的图式与线条的粗细、疏密、枯湿等对比关系，以块面冲突取代传统章法中的和谐连贯，以线条的空间分割和大量锐角的营造增加作品整体的紧张感和视觉刺激，为这门古老艺术的存续劈开一条新路。他的这种探索精神和勇气，以及他所创作的笔迹与理论，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传统艺术现代化转型的集体焦虑。

    面对探索中的种种质疑，他坚持“艺术的价值在于独特性”；面对时代变化，他主动吸收现代艺术营养，同时坚守书法文化内核。他的作品没有固定模式，每一幅都在尝试新可能，这种不断探索的状态正是伟大艺术家的共同特征。书法就是他的人生！ 他把书法的创作与学术研究融为一体，全身心地投入，不管成功与失败，这样的精神极其难得！ 正如书法理论家陈振濂评价：沃兴华在当代美育启蒙中扮演“‘左图右史’角色——他的争议本身即是思想解放的催化剂”。

    2006年9月“四川·北京书法双年展”期间，书法家肖文飞采访沃兴华，两人有一段对话，肖文飞问：像您这样把书法放在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位置，而且有一种使命感的，在书法界已经不多了。现在很多成名的书法家，都回避自己对自己书法的一个评价，我们也就无法知道他的真实内心。在这里，我想请沃老师您打开心扉，对您自己的作品，对您目前的创作状态，做一个比较真实的评价。沃兴华回答：在路上。我觉得自己能够在前人的基础上做出一些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无论是创作还是理论。

    斯人已逝。在笔墨间修行，在传统中新生，这或许就是书法的终极意义。今天，当我们面对沃兴华那些充满充满激情的理论文字和视觉张力的作品，再次仿佛听见这位独行者的回响：“历史不会记住模仿者，那些在迷雾中独行的人，哪怕踩空一步，也拓宽了路的边界。”他这样定义真正的艺术家。沃兴华的书法理论与实践或许终将在时间的淘洗中，显现出其在书法史上的独特地位——他是传统的唤醒者，是让书法在现代社会焕发新生的探索者。